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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不會妾身不明了,老佛爺要把她指給顯親王,就算不做顯王福晉,她也會嫁給一個江南的漢軍旗人,你放心,朕會跟她斷了關係……南巡時候,朕因為她委屈你了,你安心養病,朕……會好好待你的……」康熙一腿跨在炕上,輕輕地捶著膝蓋,他的呼吸很輕,睫毛難得地低垂著,佟妃凝視著他。半晌,他搖了搖頭,啞著聲說,「況且,朕也不能給她冊文。」

  「為什麼?」冊文,是封妃之時由皇帝親下的文書,是最重要的憑證。

  「她是個嬌格格,這性子,是朕寵出來的……做格格時,朕怎麼寵也不過分,可做妃子,就不能這樣了。你是從妃子裡熬出來的,多苦,你不是不知道……」總是挺直的背似乎承受不住思緒的壓力,有些彎,垂到炕上的烏黑辮子裡雜了幾根灰發,明黃絲繩在辮尾結了個結,康熙憂鬱地說,「朕不忍心她受這樣的煎熬,朕是男人、朕有大清,再怎麼捨不得,也只是一咬牙的事兒。」

  「臣妾從沒聽說皇上說捨不得什麼人,若不是您的心尖尖兒,皇上斷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佟妃的目光十分透亮,像夏日的白色陽光,直勾勾地透進康熙心裡,「格格在您身邊的時候,覺得很快樂嗎?」

  康熙側了側身,好像這樣就可以躲開佟妃的窺探,但是還是點頭,又搖頭:「也說不上很快樂,只是覺得安心,朕想做什麼、說什麼,不用講,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她就都知道了,可是朕不覺得被冒犯,只覺得安心。」

  「您……還沒幸過格格吧?」佟妃拿捏著說,即使已經相處多年,這樣的問句,依然很難開口。

  康熙寂寞地微笑,搖頭,有些遺憾地說:「朕常常想,要是乾脆當做喝醉了,一覺醒來,她就是不從也要從,可是,朕不想就這麼混過去。」

  佟妃並不感覺生氣,往日,就算不生氣,也要覺得委屈想哭,可是在病重的此時,卻覺得雲淡風輕了。從前眷戀不舍的,今日都覺得無所謂,康熙從沒把她放在心上,既然如此,還有什麼牽掛?還有什麼不甘?她心中此時充滿了包容與母性,她可憐康熙的這場情劫,畢竟是愛過的人哪……

  康熙看她有些倦了,便說:「不說這些個了,你好好將息,朕還要辦事見人,明日再來看你,也不用送,就這樣吧!」

  「皇上,等等。」佟妃說,二十年來,她第一次出聲請他不要走,康熙有些訝異,但還是坐下了,卻聽她說,「臣妾有話要告訴您。」

  「說吧,朕聽著呢?」康熙調了調身子。

  「我跟著您,有二十年了……」

  佟妃第一次在他跟前用了「我」這個字,她是個標準的漢軍旗人,溫柔、不多話、一絲不苟,她其實不喜歡人坐她的床,但是眼前這個男人是她那小小世界的主人,她不能趕他,只輕輕撫平了床上的皺褶,擺齊散亂的枕頭。滿洲男人粗豪,康熙縱然在政治上心細如發,可家居時候,畢竟還是個旗人男子,不太注重自己的妃嬪,除非他感覺她們有什麼異常舉動,才會嚴密監視。直到此時,他才開始欣賞這個陪伴自己二十年的女人,他最注重宮中的禮儀,雖然他喜歡的女人往往是不大遵守禮節的。

  擺弄整齊之後,佟妃才抬頭凝視著康熙,溫順的眼神,依然如往常那樣癡癡地、柔柔地系在他身上,她說話,總是慢聲細語、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送進聽者耳裡。二十年的宮廷生活,讓她學會了幽靜的氣質,從不風疾火燎似的顯出自己的內心。

  「我還記得,您頭一回來儲秀宮時候,也穿著今兒一樣的湖色長衫,倚著門框,對我笑……喊我佟家妹妹,那時候……您多俊哪……」佟妃微笑了,深深地看進康熙眼裡,似乎要找到那個十七歲的少年郎君。

  「現在就不俊了?」康熙也笑,說實在的,他記不清佟妃當年的樣子了,只記得選進了個像小鹿一樣羞怯的表妹,橫豎是翻了牌子,有了夫妻之實,至於長什麼樣兒,壓根記不得了。

  「說不清爽,跟那時……不一樣了……」佟妃看著康熙的臉,似乎想要找到與當年的不同,卻只是把目光移向了遠方,「我也不一樣了……是不是?」

  「你沒怎麼變,是朕老了。」康熙連忙安慰她。

  佟妃飄忽地笑了笑,淡淡地說:「我累了,累得不想操心了,可我發現還有好多事沒做。秋收時候要給您準備著祭天的行頭;三阿哥眼瞅著要出去建府,要給他籌備著東西;還有三格格,也要準備著選額駙了;敏嬪要生第三胎,該讓德妹妹多擔待些;甯壽新宮正在蓋,蓋好了要挪些什麼進去……」

  康熙看她這樣操心個沒完,心如刀割,他握住她的手,柔聲說:「好了好了,你安心著歇息,哪有人生病還想這麼多?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別的宮裡的事,你管她們去呢!」

  「不管不成啊……」佟妃依然笑得那樣溫婉,她像是自言自語,「這宮裡的事,沒有個主心骨哪成啊?」

  康熙鼻頭一酸,弓身將她抱住:「都是朕不好……你別這樣……你……你罵朕也好、跟朕嘔氣也好,就是別這樣……別這樣……」

  佟妃靜靜地倚在他懷中,像一隻乖巧的小貓,合上眼睛,像是睡著了,康熙見她半晌沒有聲息,把她放平,呆呆地看了一刻鐘,才起身離去。他剛走,佟妃就睜開了眼睛,透過前方玻璃窗,佟妃的目光憂傷地跟在康熙背後,出了這個門,他還是皇帝,要頂天立地、昂首闊步,剛才那些近乎少年情愁般的牽腸掛肚全都要收進心裡,佟妃歎了口氣,做人、做皇帝,有多難?

  佟妃收回了目光,透亮的眼睛變得暗淡,自言自語:「欲也是情、憐也是情,情到深處,不過一個癡字,是滿人情癡……也是人間情癡……」

  說著,她又沉進了更深的睡眠。

  第十四章 紫禁城 康熙二十八年夏

  南京的夏天,越發地悶熱得難以忍受,留瑕的心,也像放在蒸籠裡似的,悶熱而不安,眼見著行期在即,對於未來,留瑕依然舉棋難定。此時,沐蓉瑛帶著一批雲錦來看她,見她容色慘澹,歎了口氣說:「大妹妹,我看……你還是委屈些,嫁了我吧?」

  沐蓉瑛對她的防備已經減淡許多,重拾起少年時候的一些殘餘回憶,喊她大妹妹,可是這麼大咧咧地求婚,還是讓留瑕錯愕。沐蓉瑛的嗓音平穩,表面像在談一件普通的生意:「皇上讓楝亭大人傳過話來,只要我肯娶你,馬上就升任四品江南巡鹽道。大妹妹,我並不希圖做官,也不奢求你喜歡我,我要的只是皇家的支持,我畢竟是個商人,這是我的私心。你嫁給我,是光耀我沐家門楣,此生,我絕不納妾,也不勉強你與我同房,你還是我的大妹妹,我替你想,這應當是個好出路。」

  留瑕看向沐蓉瑛,她搖頭,輕聲問:「大哥哥,你難道忘了納蘭妹妹?」

  「沒有忘。」沐蓉瑛那雙冷靜的眸子中沒有求婚應有的熱情,顯得那樣暗淡,表情沒有羞赧、也沒有局促,「只是死的死了,活的還要活,而且……我想我懂皇上為什麼要這樣安排,我能體諒他的想法。」

  「我以為……你恨他……」留瑕不解地看著他,他們已經談過關于納蘭潔的事。

  「原本恨的,我恨他為了一點私心害死了潔,可這兩天……我去納蘭家拜訪,聽他們談話才發現,就算沒有他,潔兒也不可能回到我身邊。」沐蓉瑛的眸光又更暗淡了,他緩慢地把納蘭潔的身世說來,原來她是庶出,她父親將她送往北京,本就是要在北京將她嫁給王公貴族,甚至有可能是當時只有十五歲的大阿哥。沐蓉瑛凝望著窗外的湖景說:「所以我不恨他,說不清是什麼心情,可我覺得,如果潔兒嫁了別人,能夠多活幾年,那我願意放手。他要我娶你,只怕,也是這個想法吧?」

  「如果我是納蘭妹妹……」

  「你不是她。」沐蓉瑛轉過頭來,他的表情變得悲傷,「大妹妹,你不是她,不要用她的處境想你的事,你眼下,只有嫁給顯親王或者我,不管是哪一個,你擁有的,都是個平穩的未來。」

  留瑕卻微笑了,微微上揚的嘴角與困惑的眼眸組合起來,顯得可憐:「可我喜歡的不是你,更不是顯親王。」

  「我不會說話,只會算帳,從帳面上看,嫁給我或顯親王,都是穩賺不賠的,我不知道我跟你會如何,至少,你會有個可靠的地位、可靠的家庭,宮裡太可怕了。」

  沐蓉瑛起身告辭,留瑕送他出去,兩人繞過回廊,沐蓉瑛走到二門前站住腳,淡淡地笑了,笑容中難得地出現了孩子氣,卻是一種在回憶中的孩子氣:「我常常想,若是當年我趁早挽了人到納蘭家做媒、或者潔兒拒絕進宮,我跟她也許不會人鬼殊途,當然,也有可能什麼都無法改變。可是,人生難得賭一把,就像你站在賭場裡,手握著骰子,一下注、一擲骰子,你可能傾家蕩產,也可能更加富有。可你不肯下注、不肯擲骰子,你永遠只能擁有眼前的籌碼,而且一輩子都在想,當初若是賭了一把,該是如何?」

  留瑕眸光一閃,熠熠的光亮了些,又暗了下去,沐蓉瑛拱手說:「三天后,你就要動身了,我等著你的回音,嫁我、嫁顯親王,還是……賭一把?」

  留瑕不語,只是蹲身一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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