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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卻聽一陣椅子挪動的聲音,孔尚任隨眾人站起,原來是康熙與太后在一眾宮妃太監簇擁下出來。康熙一身甯綢米白四開衩袍子、套鼠灰府綢大褂,白色在一般人覺得不祥,可康熙因為太皇太后篤信藏傳佛教,自幼就覺得白色純淨吉祥,故而可做哈達呈獻活佛,過了三十歲後,覺得淺色看起來年輕些,所以常穿。

  康熙顯得十分和藹,他先攙著太后坐下,自己又招呼著跟在身邊的兩個西洋教士:「洪若翰、畢嘉,你們坐吧!」

  兩個教士謝了,自在下首坐下,一眾宮妃立於帝后母子身後。康熙點了點頭,揚州知府做了個手勢,前方鼓樂齊鳴,先演了加官戲,跳的是麻姑拜聖母、福祿壽三星朝天子,康熙與太后看了一笑,各自賞了不提。

  戲一出出演上來,這群揚州名伶五功四法無一不道地,天子駕前除非特許,否則不許喊好、不許鼓掌,但是看戲不喊好,實在覺得對不起演員也對不起自己,人人都覺著嗓子眼癢癢兒。康熙見那春香耍弄老夫子,跟著小姐學舌不肯好好讀書,驀地裡想起留瑕與他拌嘴時的模樣,不禁莞爾,又見人人都憋得慌,便一笑:「這兒不是宮裡,喊個好沒什麼,都隨意吧!」

  人們巴不得這一聲,叫好聲、鼓掌聲此起彼落,這才有了點活氣,一折《白兔記》演完,曹寅笑嘻嘻地走到孔尚任身邊:「聘之,下面這折《刺虎》,你幫著給聽聽,有什麼不合韻的、不好的,偷偷告訴我啊!」

  孔尚任微笑,對曹寅說:「楝亭大人客氣了,《刺虎》我看過的,盪氣迴腸,堪稱佳作,哪有什麼不好的呢?」

  原來這《表忠記》其實就是曹寅跟一眾清客搜集了舊有的故事,諸如:《鐵冠圖》《費宮人傳》《虎口餘生》等資料後,加以潤色編寫而成的。雖寫的是明末事,但是故事裡將明代亡國的原因歸咎於流寇與官軍的腐敗,而滿洲鐵蹄南下,完全是仗義之舉,絲毫不提揚州十日,只將南明覆亡推到小朝廷諸官將的自相殘殺,與豫親王多鐸的南征沒有相干。

  這件事其實整個江南官場都知道的,戲剛出來不久,督撫州縣就大捧特捧,現在皇帝又欽點來看,還怕這《表忠記》看的人少嗎?

  同為文人,其實孔尚任很明白《表忠記》雖說有四十餘出,還有些沒刪改完全的,數量上算是直追其他的傳奇大作,但是枝節龐雜、結構鬆散而且文辭普通。然而它是皇帝親信所作,又直接關係到滿清立國的正當性,幾次被皇帝褒揚過,誰敢說它一個不字?

  當然,沒有什麼戲是真的一無可取的,這《表忠記》的精華就是今天點的這折《刺虎》。說的是流寇破了北京城,崇禎皇帝斬殺後妃公主,自縊于煤山,宮女費貞娥為了掩護未死的長平公主,自稱是公主,想借機殺掉李自成。卻被李自成賞給大將李虎,費貞娥灌醉了李虎,將其刺死,隨後自殺,表現了一個弱女子對國家的熱忱與忠誠……

  孔尚任默默地喝著茶,看著戲臺上城破人亡的景象。明末的往事已經遠了,然而,身為漢人、身為聖裔,長年關注明末遺事,他不可能沒有感慨、不可能沒有遺老般的追憶。即使那個時代並不完全美好,但是在時間的淘洗後,過去被鍍上一層淡淡的金黃,在他的夢裡閃耀。

  因為是在戶外,怕聽不見,這次的文武場用了比平常多一倍的配置,都是揚州城的一時之選,戲臺上一群宮娥齊唱:「耳聽見,九殿咚咚鳴戰鼓……眼見得,萬朵花迎一隻虎……」

  太后看得很是入迷,抓著康熙的手,低聲說:「這多可憐啊,多漂亮的姑娘,怎麼就白白送了。」

  「母后,沒法兒啊!崇禎都上吊了,哪能顧得及她們呢?」康熙心中暗笑,有意無意地看了後面的妃嬪們一眼。

  「記得景山上還有崇禎皇帝上吊的樹吧?回京之後該把那樹好好照顧著,其實,這前明皇帝也不算壞,就是心眼窄。」太后合十念了一聲佛,歎了口氣,轉頭對那些小妃子說,「我說這戲好,該讓宮裡都瞧瞧,咱們都算好命的,遇到了太平盛世,萬朵花迎一隻虎,唉……白糟蹋了。」

  小妃子們躬身稱是,孔尚任聽著這天下第一家的話,心想,太后的想法,也許正是康熙希望人們對他的感情,他要收盡天下人心,就連弱女子,也要對他完全忠誠,永遠記著他帶給天下的太平安樂。

  孔尚任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他離這極工心計的主上不到十尺,在這麼近的距離揣測康熙的心術讓他覺得害怕。他不能否認康熙確實比過去三百年來的朱家子孫優秀,然而,太過精明的主上不能容許任何人的挑戰,孔尚任打了個冷戰,懼怕康熙的威嚴、也懼怕他的恩威莫測,更畏懼他的性格,康熙的意志那樣剛強、又是那樣自負,禍國興邦,全在一念之間……

  「聘之!」康熙喊了一聲,孔尚任連忙起身,垂手而立。卻見一個太監把幾盤點心拿到他面前,他跪下謝恩,康熙說:「聽說你也在寫明末的故事,叫什麼名字?」

  「回皇上的話,叫《桃花扇》。」

  「哦?好嫵媚的名字,好生寫,要知道這戲呢,是最能教忠教孝的,你安心寫,寫完了,朕叫南苑的昆弋班子演給大夥兒瞧!」康熙朗聲說,聲音帶著一絲輕快。

  孔尚任抬起頭來,明亮的燈光中,康熙看著戲臺,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含笑,微彎的嘴角帶起如春風般的明媚,清朗的輪廓透出蓬勃的生命力,耳邊聽得戲臺上的費貞娥唱著:「……俺佯裝假媚裝癡蠢,巧語花言詔佞人……」

  孔尚任沒有費貞娥複國報仇的心、也沒有那樣的恨,他叩頭謝恩,在低頭的瞬間,他發現自己還是臣服了清,可是,得到了什麼呢?

  「你暫時還在河道衙門行走,過陣子,朕再把你調回京裡,還回國子監吧。」康熙淡淡地說,國子監博士只有八品,孔尚任已經在這個官職上蹭蹬五年之久,始終不得升遷。

  孔尚任坐回座位上,愣愣地看著前方手持匕首的費貞娥,她的國仇家恨未報,卻陷入了更深的矛盾:「哎呀,早難道貪戀榮華,忘卻終天恨……一任他碎骨粉身,

  一任他揚灰展塵……今日個一笑歸泉,哎!費貞娥啊費貞娥,可惜你大材啊呀小用了!」

  費貞娥最終殺了李虎,即使他並不曾加害於她,為了明宮遺留的繁華舊夢、國族大義,費貞娥引頸自刎。滿座唏噓中,康熙冰冷的目光,淡淡地掃了孔尚任一眼,隨即隱沒在受劇情感動的淚光中。

  揚州演大戲圓滿落幕,康熙召見了一批揚州名角,因為壓軸的《千金記》演得好,康熙當場給了特典,讓那花臉陳明智入南苑教坊教導宮裡戲班唱戲。揚州劇界震動了,都說這是從沒有過的臉面,陳明智風風光光地入了教坊,教了二十餘年的戲,最後年老乞歸故里,在家鄉做了許多好事,康熙還做了首詩送他,這是後話了。

  禦舟隔日便起錨北上,只在黃河上的高家堰停留半日,讓皇帝巡視河工,河運總督自然早已等在一旁。高家堰是黃河近年來最大的工程,康熙下船後,踩在鬆軟的沙地上,他突然低下身,也不怕手髒,撥開數寸厚的河沙,河運總督等人看皇帝這樣做,連忙跪下來也要幫著扒,康熙卻叫他們都起來,自己不知道在撥什麼東西。

  最後,康熙雙手掬起滿滿的黑壤,隔著幾十尺外觀看的河工與百姓一看就知道,皇帝手上捧的是上好的泥土。黑壤最是肥沃,向來極少出現在長城以南,在場都是農人出身,看天吃飯、看河度日,誰不希望自家也能耕上黑壤地,豐衣足食呢?

  「這黃沙地下,都是良田,朕明白,是這些年天下兵禍接連,讓你們失了土地,高家堰,是大清給你們的補償,這個堰修成,黃河水就要清了,你們也能安生過日子,你們再努力兩年,黃河清、天下平,堰成之日,免賦十年。」

  康熙捧著那捧泥土,自信滿滿地對著百姓說,陽光照在他明黃的龍袍上,誰都不曾聽過皇帝這樣說話。皇帝的突然來到,描繪了一個燦爛光明的遠景,數以萬計的河工百姓張著迷惑的眼,跪了下來,高呼萬歲之聲,不絕於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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