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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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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回航 康熙二十八年夏 三月初一,皇室船隊離開南京,溯河北上,與來時停留的地方大約相同,初四日來到揚州,康熙親自下船與軍民相見,揚州父老半是真心、半是官員暗地指示地懇求康熙暫留數日,被康熙以太后欠安須早日返京謝絕。由於禦舟停靠揚州城外,士紳官民自發湊份子進戲供皇帝太后欣賞。康熙下令,揚州金吾不禁,平民皆可前往禦舟停靠處瞻仰天顏。 這消息一出,整個揚州城都轟動了,誰不想去瞧瞧皇帝老子、太后老佛爺還有那些個娘娘長什麼樣兒?做生意的急忙關了店門、私塾的學生放了大假、種地的也把鋤頭扛回家去,早早地吃飽了飯,帶著老婆小孩、扶老攜幼揣了板凳往河邊趕,只見得道旁大人們大聲談笑,小孩子互相追逐,嚷著:「去瞧娘娘啦!去瞧娘娘啦!」 更小些的孩子們含著個手指看著漆得油亮光滑的禦舟,老人們用拐杖指指點點,明代的皇帝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康熙上回南巡壓根沒往這兒過,所以誰也說不清船上那些旗啦、牛毛穗子啦、還有那些個武器是什麼,只瞪著眼睛傻愣愣地看,有的莊稼漢子連忙扯了幾個鄉里的先生來講解講解。 在這一派熱鬧中,唯有一個瘦高老人默默地站在遠處。他身邊有一乘軟絲竹轎,轎夫們早去看熱鬧了,他看著明黃龍旗高高地懸在禦舟上張牙舞爪,人們像被拉進了皇權營造的旋渦裡;他那只浮起青筋的手,緊緊地握住手邊那枝竹杖,皓皓白髮在三月春風中輕輕地顫動;因年老而變成淺色的眼眸裡,流轉著一甲子的回憶,就在這裡、就在這禦舟停泊處,滿洲鐵蹄曾經踏破多少漢人血肉,刀光四起,血流成河…… 老人咬緊了僅剩不多的牙,整整四十五年了,他沒敢跟人提起過,可永遠忘不了在豫王多鐸破城的那一日,也是這樣的春夏之際……那日大雨傾盆,雨聲掩不住滿洲軍人的嘶吼,他不敢回頭,戰火波及的良田變成了灰土,大雨又把灰土化成泥水,腳下一步一滑,踩過的地面往外滲水,卻仿佛不是雨,是揚州百姓的血,正在汩汩往外流淌。 他逃離了揚州的兵禍,南明的軍隊像軟皮雞蛋,一捅就破,全然擋不住殺紅了眼的滿洲鐵騎。揚州十日後,七月初四嘉定三屠、初六屠昆山、十二日屠常熟,江南七州六邑在數月間成為廢墟,他聽見了顧亭林家毀人亡,在大雨中勉強逃生,摯友侯方域也險些在揚州遇害,秦淮名妓李香君則在南京城破時逃入山中為尼,名士佳人,全都在戰火中失了顏色。 多年後,人們將他與侯方域等人並稱明末四公子,可其他三人早已下世,愛妾董小宛芳魂已遠,名將史可法屍骨無存,就連當初主導屠殺的多鐸也死去多時,一代風流煙消雲散,當年的名士氣派無處可尋,如今只是一介布衣、一個老翁…… 他看見人們全都跪了下去高呼萬歲,望著禦舟,眸中閃過一絲貪婪,取而代之的卻是更深的時不我予。他已經年近八十,縱有心也無力去複國,整日價曬太陽、坐著打瞌睡、躺著卻睡不著,他看不見康熙皇帝,但是他知道康熙皇帝不過三十多歲,正是人生最好的年齡啊! 「朴庵先生?」 一個熟悉的嗓音傳來,老人身子一仄,像是想躲開似的,但還是轉過頭來,用嘶啞的聲音說:「聘之。」 這聘之不是別人,正是孔子第六十四代孫、現任國子監博士的孔尚任,他年約四十,身穿鵪鶉補服、夏朝冠上素金頂子,踏著一雙半舊不新的朝靴,他對那老人一躬身:「朴庵先生,您怎麼也來揚州了?」 這朴庵先生也是在名動公卿的人物,名列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襄,字辟疆,他不自然地笑了笑:「春天,該走動走動,在水繪庵悶了一個冬天,都發黴了。」 孔尚任與他是忘年之交,從他口中訪問了許多南明遺事,心知老人來此必不是偶然,嘴上卻不說破:「先生何時離揚?下榻何處,我好去拜訪。」 老人說了,他心思細密,見孔尚任朝服朝冠俱全,也知道必定是要去參駕,心中不免悵然。現在早已改朝換代,只有他自己這樣的遺老才死擰著還在過弘治年號(南明年號),人各有志,在這太平盛世,年輕人很應該去追逐自己的功名,便說:「聘之,回頭再聊吧!別誤了公事。」 孔尚任告了罪,趕忙往禦舟趕去,卻見蘇州織造李煦、江甯織造曹寅都在旁邊搭的棚子裡歇腳,見他來,連忙推著他說:「怎麼才來?皇上問你好幾回了。」 孔尚任上了禦舟,打下馬蹄袖,朗聲通報:「臣,國子監博士孔尚任恭請聖安。」 「聘之啊,進來吧!」康熙在船艙裡說,孔尚任走進去,偌大的船艙裡只有康熙跟幾個太監,康熙背著手站在硬紗窗前,看著窗外的人潮,「怎麼才來?」 「回皇上的話,道上百姓太多,官轎走不得,臣只能步行前來,因而慢了。」 「哦?走渴了吧?桌上綠豆湯朕還沒用,你喝了吧!」康熙看著窗外微笑,聽孔尚任謝恩把湯喝完,不經心地說,「聽說那個冒辟疆也到揚州來了?」 孔尚任愕然,沒想到康熙耳報神這麼快,連他都才剛知道呢!恍惚也不知自己說了什麼,卻聽康熙輕笑起來:「是嗎?他也來看禦舟了?朕還期待著他給朕說說南明的事兒。」 「朴庵先生年邁,只怕說不清楚了。」孔尚任斟酌著說,他怕康熙會要他去把冒襄架來。他熟知老人的性子,名士臉面比什麼都重要,要是把老人架來禦舟,只怕跳河都是有的。 康熙似笑不笑地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手上那把摺扇輕輕敲著自己的腰:「有氣力擠來看熱鬧,看來身子不錯,有時間跟你說一個月的故事,還怕不能跟朕聊半個時辰?」 輕描淡寫的幾句話,把孔尚任嚇得臉色蒼白,跪了下去。這已經是兩年前的事,那時他做四十壽誕,冒襄特別從如皋來到揚州賀壽,在他家住了一個月,將南明遺事詳詳細細地全部講了個透徹。這事沒多少人知道,孔尚任知道自己畢竟還做著清的官兒,也不願意太張揚,只沒想到康熙連自己這個八品小官的交遊行蹤都清楚,怎不叫人害怕? 「怕什麼,朕知道這起子遺老遺少,又臭又硬,私下裡罵朕是夷狄的事兒多了,朕懶得理睬,連顧亭林那塊老骨頭朕沒啃了,照原樣好吃好喝供著,不會搬個冒襄來丟人。當著揚州軍民,他要來個抵死不從跳了河,又要說朕逼死前朝遺臣、是桀紂之君,那朕真不知道找誰訴冤去。」康熙亦莊亦諧地說,聽得孔尚任背上一陣發涼,諾諾稱是,康熙卻顯得很隨和,又賜了宴才放他出去。 天色剛暗,禦舟上就已經搭好了棚子,放上兩張紫檀御座,御座前一張鋪著明黃桌巾的長桌,放著各色果品茶食,兩邊擺著七八張八仙桌,都是官員的座位;禦舟船舷前方是高高的戲臺,中間是軍民百姓,禦舟下圍了一排八旗兵充做戍衛,入夜後點起燈來,四周亮晃晃的如同白晝。 揚州知府捧了把寫滿戲名的大摺扇走進船艙,片刻後出來,把那柄摺扇交給戲班,由班主大聲宣佈欽點的劇目:「《牡丹亭》:鬧學。《白兔記》:出獵。《表忠記》:刺虎。全本《趙氏孤兒》。全本《千金記》。」 坐在八仙桌邊的官員們都凝神聽,他們在江南做官,常常看戲,都看成了精,生怕康熙點出什麼不好應付的戲來,揚州是江南數一數二的大城,昆腔班子、弋陽腔班子都拿揚州當試金石,揚州人誰不能唱幾段?現放著這麼多戲迷,要演得不好,可多丟臉?又怕康熙點得普通、太尋常,讓揚州百姓覺得這皇帝老子土裡土氣、不會點戲,要是百姓們當場走人,誰丟得起這個臉?因此人人手中都攥著一把冷汗。 不過一聽完,人人都松了口氣,還都算是名段,曹寅扯過揚州知府說:「府台大人,趕緊的,先給陳明智塞個碰頭銀封,讓他好生唱、賣力唱。」 揚州知府應了一聲,這碰頭銀封是預祝演出成功的紅包,知府從懷中拿個銀封交給家人,拿到後臺去給揚州名角、專唱花臉的陳明智。這人是揚州寒香班的台柱,雖然個頭矮小,但是一扮起霸王,馬上變了個人,鐵嗓鋼喉、氣派雄壯,他最拿手的就是講楚漢相爭的《千金記》,康熙點了全本,而且排在最後,就表示是壓軸,最是吃重的。 當然也不能忘記一開頭的《鬧學》,這是炒氣氛的,說的是小婢女春香戲弄老夫子。曹寅等人早準備了一盒頭面,差人賞給演春香的旦角。畢竟,這第一場唱紅了,討得康熙高興、太后高興,大夥都開心,要是第一場就唱砸了,後面都甭看了。 孔尚任坐在桌邊,默默無語,他與其他人不同,當他聽見《表忠記》時,其實心裡「咯噔」一跳,這《表忠記》說的是明末故事,與他正在寫作的《桃花扇》是同個時間,康熙在揚州點這《表忠記》,有什麼含義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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