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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才怪!」

  留瑕拾了鑰匙,起身去尋,原來是前幾日過濟南時,錢鈺進上的一把開天琵琶,說是五代時的古物,與大周後的燒槽琵琶是同個樂匠做的。康熙便留下,準備著明日讓人捎回京去給三格格彈著玩。留瑕從囊中取出琵琶,送來時就已經校過弦,她拿撥子對正了音,想了一想,含笑唱道:「紗窗上亂寫的都是人薄幸,一半真,一半草,寫得分明……貓兒錯認做鵲兒影,抓去紗窗字,咬得碎紛紛,薄幸的人兒也,貓兒也恨得你緊。」

  康熙看看自己臂上給規矩咬的痕跡,笑著說:「好啊!原來那不規矩咬人都是你教出來的。」

  「明明是把我的貓兒偷走,咬了活該。」留瑕皺皺鼻子說,又想了想,一眼瞄見旁邊放的綠頭牌,猛地想起一人,撥子一挑,抿嘴笑說,「唱首小曲兒,可不是在影射誰……天不怕地不怕,連爹娘也不怕。怕只怕狠巴巴我那個房下,我房下其實有些難說話。她是吃醋的真太歲,淘氣的活羅刹。就是半句的話不投機也,老大的耳光兒就亂亂地打。」

  「不是影射誰?怎麼覺著這臉有點燙啊?」康熙知道她取笑後宮那幾個醋罎子,故作癡呆地摸了摸臉,兩人會心一笑。看著留瑕放下琵琶,一時間捨不得,連忙說:「再給朕唱曲兒。」

  留瑕略紅了臉,輕聲說:「俚曲我可不能唱了,會的都是些不能給皇上唱的。」

  「朕要聽《打梅香》。」康熙逗著她,這《打梅香》是支各地都風行的小曲,說的是一個害相思的女人心緒煩悶,亂尋由頭找丫頭出氣。留瑕紅了臉不願唱,康熙心中早有打算,便說:「投桃報李,要不你彈,朕來唱!」

  「唱歌走板又愛唱……」留瑕嘟囔一句,還是乖乖撥了弦,錚錚地彈起來。

  康熙凝神聽了一陣,清清嗓子唱:「害相思,害得格格伶仃樣,半夜裡起來打規矩,」規矩!為何我瘦你偏壯?「,規矩回格格,」你好不思量,你自想你的情人也,貓兒我把誰來想?「」

  一曲唱罷,兩人笑得打跌,原來康熙把曲裡的梅香全都換成了規矩,又刪改了其中的一些字句,倒變成了留瑕打規矩。康熙笑得岔氣,伏在枕上揉著胸口,留瑕抱著琵琶也笑得肚疼,剛止了笑要說話,一開口,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兩人笑了一陣,康熙輕咳了幾聲,床帳外燭影搖紅,映得留瑕臉上泛出薄暈。他心中一歎,再看一眼,這樣的年輕、這樣的靈秀,白白便宜了別人……他抬抬眼皮又多看了幾眼,悵然一笑:「唱個性德的詞吧!」

  「納蘭公子詞,總是太悲……」留瑕斂了笑容,去康熙隨身的書箱裡取了《飲水詞》,翻了翻,低頭沉思片刻,遲疑地輕抹弦線,「奴婢只怕記不清怎麼唱了……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謝娘別後誰能惜?漂泊天涯,寒月悲笳,萬里西風瀚海沙。」

  康熙默默地聽完,咀嚼著這一闕《採桑子》,要過那本《飲水詞》,他知道這是康熙十七年北巡時,性德在巡狩途中所填。那時節,瀚海邊上降下大雪,白雪黃沙,奇景少見。他不是很確定性德在什麼時間填了這闕詞,也許是降雪的晚上,也許是隨他去觀雪的白天,一望無際的混濁黃沙上,雪片輕盈盈地飄落,即使落在他手上,落在名貴的貂裘上,人間富貴,也留不住紛飛如絮的百轉奇花……

  「性德亡故後,每次讀到這闕詞,總覺得……這說的不是雪……」康熙合起書,《飲水詞》的封皮已經卷了角,康熙輕輕撫平。「朕覺得,性德」不是人間富貴花「,生在富貴,財帛聲名俱全,可是,人間總是缺憾哪……財子壽不能三全,性德有財有子,但是天不假年,這是滿人的人尖子,也是大清的人尖子,天妒英才呀……要是多活十年、二十年,定是一代文宗、一代名將,早知如此,朕該當壓他幾年、冷他幾年,讓他官場蹭蹬一陣,磨一磨……都怪朕太急著提拔八旗子弟,折了他的壽……朕想起他就難過……」

  「皇上是從皇上的角度看納蘭公子……可按奴婢說,他不是富貴花,是人間一場雨雪,乾淨來、乾淨走,生在綾羅錦繡,去是兩袖清風。奴婢沒跟他說過幾句話,可見面時總覺得,他有些兒萬念俱灰。朝中的事兒奴婢不懂,可是明珠大人不是清官,這是天下都知道的,納蘭公子那麼乾淨的人,只怕難以忍受吧……」留瑕的臉貼在琵琶頸上,幽幽的目光凝視著躥動的燭火,輕聲低喃,「人間富貴,於其他人是難以割捨,于納蘭公子,則如枷鎖鐵鍊,他的元配也不在了,連個說體己話的人都沒有……解脫,倒乾淨了……」

  「你錯了。」康熙搖頭,他彈了彈書皮,沉重地說,「你沒做過娘,不知道為人父母的心情。朕看著性德一路從小侍衛掙到一等蝦,談起他,明珠的神色再淡也透出一股喜興。性德英年早逝,也許就像你說的,是解脫了,可父母的心情呢?明珠再渾,性德一走,他就像活生生老了十歲。本來,早就該罷他的大學士,只朕也養孩子,好不容易有個成才的兒子,年紀輕輕去了,朕很憐他,所以遲遲不辦而已,好在他還有個小兒子,要不,可怎麼活?」

  康熙說完,深深地看了留瑕一眼,留瑕無語,她哪裡聽不出來康熙有意提醒著她不要想不開、不要以為死亡就是解脫的意思?雖說愁煩不解,但是總算是感覺到了一些溫暖,父母亡故,孤零零地活在世上,也就只太皇太后、太后與康熙照看著她,這就是她少得可憐的親人。

  「奴婢想左了。」留瑕說。

  「朕還要批摺子,你不用伺候了。」康熙起身下床,提了鞋,依戀地看了她一眼,「去歇息吧!」

  第八章 蘇州 康熙二十八年春

  早春的北方還是一片灰濛濛的,禦舟在水師船隊的護送下,渡了黃河,乍然是不同的景象。江南正月嫩綠鵝黃的微涼長風吹送著禦舟,航行在千里運河上。

  蘇北、淮中一帶的水路多旋,兩江、河運、漕運總督派了大批船艦護航,才保得禦舟平穩。一進入江蘇心臟地帶,所有人都松了口氣,脫離了蘇北兇險的河道,入淮揚膏腴之鄉,運河邊也栽了細柳兩行,翠生生地隨著蜿蜒的運河往南流去。

  正月乙未,禦舟入揚州,隔日泊江都,後日駐鎮江金山寺,過了蘇州之後,康熙還要往浙江去祭禹陵,整個南巡的終點是杭州。自杭州折返後,回到南京處理一切觀風所得的結果,從南京啟行回北京。

  禦舟停泊在蘇州城內,東風十裡楊柳岸,禦舟在江南河邊輕輕晃蕩著,春陽穿過柳樹梢頭,在河堤上閃著點點金光。蘇州的午後,仁憲太后正在船艙裡午睡,留瑕坐在太后身邊給她打扇,船艙裡,只聽見蒲扇揮動的聲音,半撐起的窗外,可以看見河上波光粼粼,依稀聽到水波打在禦舟船舷,震起小小的漣漪。

  看著窗外,遠遠地,似乎聽見有人唱著蘇南小調,柔膩婉轉,不是來自前面的皇帝禦舟。康熙不會把歌女弄到船上來,他知道這有損皇帝正直清明的形象……

  時間似乎正在慢悠悠地從河上流過去,像打了個盹,又好像才剛醒來,留瑕笑了一下,根本就沒有人在唱歌,一切都只是一個恍惚之間的奇想,不過,康熙此刻應該正在聽歌吧?留瑕淡然地轉回頭去。

  「都說蘇州好風光,叫聲客人您細聽。休說天下無絕唱,且聽奴家唱一唱。漫說雙溪蚱蜢舟,載不動,姑蘇女兒傷心斷腸……」歌女按著琵琶,音韻悠揚婉轉,一雙纖纖玉手輕攏慢撚,一對剪剪雙瞳凝睇含情。

  康熙坐在一張茶案邊,嗑著瓜子,看著十多尺外的歌女,他的唇邊淺笑依然,但是眼睛裡有種抑鬱陰鷙的色彩,他對曹寅說:「明日下杭州,你就不能跟了,你說說看,浙江巡撫金鋐這個人怎麼樣?」

  曹寅扮成個管家模樣,站在康熙身後:「回爺的話,金大人處世圓融,奴才跟他往來,他都挺客氣,修運河、開荒,也都是出過力的……」

  「虎子,你出京幾年,學會就坡兒打滾,挺圓滑的嘛?」康熙向那歌女微笑,鉤了鉤手,讓旁邊的侍衛打賞。歌女巧笑倩兮,唱得越發賣力。

  曹寅心中一凜,卻還是欠身說:「奴才只是實話實說,爺說奴才就坡打滾……」

  「就坡打滾是驢!」康熙掃了他一眼,曹寅如遭雷擊,即使跟在康熙身邊已經多年,天威莫測,依然讓他極度畏懼,雙膝發軟,他想跪下認錯,但是康熙冷冷地說,「這裡多少雙眼睛看著,你敢跪下,就預備爬著回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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