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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留瑕把他推正,康熙嘻嘻一笑,拿了條桌上的篦子說:「給朕梳辮子。」

  康熙寬了浴衣,由著留瑕給他換上中衣、長袍,帶也不束,坐到妝台前,留瑕先用篦子把長髮梳通,擦乾剩餘的水,一將他的長髮梳開,就發現裡面夾了一些灰發,她問:「皇上,要把灰絲兒拔掉嗎?」

  「別,朕的灰頭髮白頭發多了,要一根根揪,得疼死。」康熙打趣著說,抓了一撮頭髮,淡淡地說,「人老了,不能總頂著一頭黑髮騙人騙自己。」

  留瑕沒有說話,將篦子沾了一點略帶黏性的刨花水給他抿頭,康熙見她無語,便透過妝鏡覷著她:「怎麼?」

  「沒什麼。」留瑕低低地說,又覺得不能不說:「想起幾句詩了。」

  「高堂明鏡悲白髮,朝為青絲暮成雪?」康熙說,透過鏡子看見她點了點頭,他的視線似乎落在很遠的地方,深深地念了兩句詞,「榆塞重來冰雪裡,冷入鬢絲吹老……」

  「怎麼念起納蘭公子詞來?」留瑕問,將他的頭髮握成一束,放進一根明黃絲繩,分三股編起來。

  康熙望入鏡中的目光非常悠遠,還很年輕的輪廓,卻像照著古鏡一般,反射出迷離的眼神,良久才說:「朕實在想念性德……多可惜啊……」

  留瑕編好了辮子,她在納蘭性德當差時常見,雖說不怎麼說話,但她知道康熙一想起他就心情沉重,勸無法勸,只能由他自己去傷感。她洗了手跟篦子,默默將篦子收到妝匣中就要走,康熙遲鈍地抬起頭,突然抓住她的手,將她拉到自己身前:「朕跟你說幾句話,幾句話就好……」

  留瑕感覺心頭一陣悸動,她不知道康熙要說些什麼,康熙將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似乎是在嗅她手上的香氣,他撫摸著她的手,細嫩而柔軟,他從她手中抬起臉,似乎要從她臉上找回什麼:「仁孝皇后……也曾經給朕篦過頭,那時候,朕有一根白髮,她把白髮扯下來,說」這讓我想起師傅說過的詩「,正是朝為青絲暮成雪……可她……還不到白頭……就走了……」

  「皇上……」

  「朕看看你……」康熙一手將她的右手緊握,另一手輕輕撥著她鬢邊的耳墜,順著撫握住她的臉,他說,「上天給了你好福相,天庭開闊……」

  他的手按著留瑕的額頭,食指滑下鼻頭,輕點:「山根豐隆,鼻翼飽滿……」

  雙手貼著她的臉頰,將她的臉托在手心:「雙頰豐潤,唇棱分明……」

  「朕希望你會長命百歲……留瑕……」康熙避開了留瑕充滿期待的目光,從來對信仰心存輕蔑的他,此時卻希望自己真的是金口玉言,「朕不能留你,朕的命太硬,留你,要斷送了……我們這些年的情分……情分不容易呀!寧願你做朕的小妹妹,朕可以寵著你、慣著你,可做朕的女人……就不成了……」

  康熙拉下她的身子,留瑕便跪了下去,將頭擱在他心口,她說:「皇上,那讓奴婢跟著你,像蘇麻喇額娘跟著老太太一樣,讓奴婢跟著你一輩子!」

  「傻孩子,你以為蘇麻喇額娘的日子好過嗎?女人總得要有男人,陰陽調和才是天地正理。這就是我朝宮女從不超過二十四歲的原因,耽誤了青春必生怨氣,也長命不了。你不要守著朕……也不要期望什麼……朕一定給你選個好人,給你主婚,按宗室的規格辦。」康熙抱著她,輕拍著,像一個父親般娓娓勸說,「不要心眼窄,朕是男人,朕懂得,有名有分娶進來的正妻,只要你不嫉妒、不專橫,男人多少有份真心,小妾生出來的孩子,說到底也是你的孩子……」

  康熙發現,把心思花在給留瑕描繪遠景、向她保證一個自己能給予的美好未來,就稍稍減輕了心底深處的罪惡感與更多無法言喻的痛苦。

  然而,康熙越是這樣苦口婆心地勸說,留瑕越是哭得無助。她環抱著康熙的腰,卻感覺自己什麼也抓不住,甚至她也越來越不懂他要的是什麼?

  作為他的臣下,不論男人女人,他最在乎的是忠誠,可口口聲聲忠誠的人太多了,假作真時真亦假,於是他壓根就不相信這天下還有忠誠之士,所以忠誠也是不值錢的。而作為女人,不論已嫁或未嫁的女人,心卻是最珍貴的東西,康熙知道,可是對他掏心掏肺的女人也太多了,他從不覺得稀罕。

  留瑕抬起淚眼,眼前這個男人能給她的很多,但是他就是不願意把心回報給她……他的身影結合著至高無上的皇權,悍然擋在她與世界之間,倚靠著他,她就能向小時候那樣率性而為,不用低眉斂目、不用流離失所、不用看人眼色……

  可她對他不只是依賴,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她隱藏的不再是自己的美麗,而是對他的眷戀思慕。對外,他是英雄,可是骨子裡還是凡人。曾經以為自己愛的是雄才大略的康熙皇帝,但是出現在她夢中的,卻是他嬉笑怒駡的樣子。

  她恨他不願對她付出真心,可是她無可奈何,只能無助地哭著。康熙緊擁著她,一陣悽惶,單單想到她會不在身邊,都讓他心痛。低頭,看見自己的影子被隱沒在燭光的陰影中,她的眼淚,比玉泉山水還清澈,那樣清澈的眼淚,洗掉他心上糾結迷離的紅塵,照亮心頭那深深的掛礙。

  掛礙!他猛然想起這個佛經裡的語詞,原來,這就是罣礙嗎?她讓他眷戀,不是要用身體去羈絆,甚至,也不是愛得生死相隨、赴湯蹈火,就只是這樣尋常……留瑕的心,隱藏在重重宮牆、層層帷幕之後,康熙清楚感覺得到,她的感情給得小心翼翼、步步為營,一有不對勁,馬上就藏回簾幕後面。她跟他是一樣的人,在感情上一樣自私、一樣冷靜、一樣謹慎。然而,越是這樣下棋似的、捉迷藏似的閃閃躲躲,兩個人卻在對方的局裡越走越深、越癡,情到深處,除了癡,還有什麼?

  康熙將臉挪近留瑕,貪嗅著她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剛喝過奶子,她身上熟悉的沉水香中,混著一絲溫暖的牛乳香,像個孩子。於是他不自覺地用了哄孩子似的語氣說:「不哭了……姑娘大了,再哭,可就要哭醜了……」

  留瑕咬住嗚咽的哭聲,縮在康熙懷裡無聲地流著淚,恍惚間,他覺得懷中的留瑕小得讓他想揣在懷裡帶著走。他輕輕搖著、拍著她的背,低聲地唱著小時候乳母們教的歌:「槐樹槐、槐樹槐,槐樹底下搭戲臺,人家的姑娘都來了,我家的姑娘還不來?說著說著就來了,騎著驢、打著傘,光著屁股挽著纂兒。」

  留瑕似悲又喜地苦笑一聲,悶悶地說:「皇上唱歌好難聽……」

  「忘恩負義的東西。」康熙一擰她的鼻子,自己也笑了,懷念地說,「朕可是很會唱歌的,乳母教一遍朕就會了,她們都說朕唱得可好呢!」

  留瑕撅了撅嘴,輕哼一聲:「那是嬤嬤們哄您的,皇上唱歌最難聽了,五音不全說的就是您。」

  「朕唱歌難聽?要不你唱!唱得不好聽,要罰。」康熙鬆開她,自己坐到床上去,指著剛才坐的凳子說,「你坐。」

  留瑕謝了座,拿絹子按了按眼角,便看康熙:「要唱什麼?」

  「給朕唱個曲兒,不用太雅,朕想聽點俚曲。」康熙踢了軟鞋,斜倚在枕上,「啊」了一聲,「朕記得這屋裡有把琵琶不是?」

  「有倒是有的,只是奴婢手笨,彈不好,白糟蹋東西。」留瑕遲疑地說,她只粗通音律,對琵琶略懂皮毛而已。

  康熙卻笑了,把旁邊放的一串鑰匙丟給她:「誰讓你彈《霓裳羽衣》來著?早知道你幾斤幾兩重,彈著笑一笑罷了,快去!」

  「奴婢的音律至少比皇上好點。」

  「朕在音律上,是佛頭上的一盞燈……」康熙伸出食指、拇指一拈,眯著眼說,「比你高明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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