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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康熙隨手拿了塊手巾鋪在妝奩盒子上,擱在妝臺上的手一伸,留瑕便把自己的手放到盒上。他的手指觸在腕上,一緊一松地輕叩著,又伸手摸摸她的額頭,輕輕在她額上彈了一下,笑嘻嘻地說:「天庭飽滿,穩當當的一品誥命,將來生個七龍八虎,朕再賜你龍頭拐杖,活生生一個老封君。」

  留瑕吃痛,護著額頭,瞪了他一眼:「賜我龍頭杖,敢情要演《打龍袍》?」

  「你看戲看得不精啊,要《打龍袍》得要是太后,沒聽過臣打君的事。」康熙又伸手,這回不是診脈,是去捏她的臉,「想打朕?哼哼……別說門兒,連窗都沒有。」

  康熙沒留意手勁,捏得太大力,留瑕淚眼汪汪地說:「我要告訴老佛爺,說皇上趁我生病欺負人!您就等著被龍頭杖整治吧!」

  「朕此刻是先生,愛怎麼治怎麼治,再說,捏捏臉,這是給你活血,血路通了,能多長幾兩肉,穿起誥命行頭才好看哪!」康熙以為留瑕裝樣兒,又順手捏了幾下,見留瑕真的疼得要哭,才連忙撒手,「好好,不捏不捏,你別哭啊!」

  留瑕摸摸臉頰,還隱隱生疼:「老大不小了,還欺負人玩兒,還是皇上呢?」

  「還說?朕再多捏幾下?」康熙睨了一眼,留瑕瞪回去,臉上還有薄怒,他便陪了笑說,「制太太?撫台奶奶?朕的好誥命夫人,你別介呀,捏兩下又不少塊肉。」

  「我不是誥命夫人。」留瑕聽他一口一個誥命,莫名地一陣反感。

  康熙興致也真好,逗著她玩:「呵!還不樂意當誥命,要不……福晉?」

  「再玩,我不理你了。」留瑕聽得心頭火起,惱怒地說。

  康熙笑了起來,起身說:「不玩就不玩,怎麼說起小孩子話來?」

  「明明是皇上像小孩子。」留瑕嘟著嘴,擺弄著妝臺上的東西,「都多大人了,還拿我的婚事尋開心……」

  康熙見她真的生氣了,便又坐下來要說,凝視著她還有餘慍的側面,微蹙著眉,像是有心事,睫毛低垂,又似欲語還休。心上一緊,倒是真不想把她嫁出去,話剛到舌尖一轉,想起她與自己朝夕相處,對外都說是妹妹,也放出風聲給她覓人,要是納了為妃,只怕有好一陣閒話,於是把話又咽了下去,勉強一笑:「不拿你開心了,朕剛洗過湯泉,要出去外頭繞繞。一會兒,薩家的跟那家的會伺候你去湯泉洗浴,浸湯泉,發汗發得快,連著風寒病根一起都散了。洗完回來,不要到處跑,捂在被窩裡美美地睡一覺,晚上再浸一次,明兒一準能好。」

  留瑕聽一段,答應一聲,最後才說:「奴婢明白了。」

  「朕下午回來,也許來看你、也許不來,明日一早回奉安暫殿去。你自個兒在這裡玩,要泡湯泉還是去一旁的鹿園玩鹿兒都隨你,只仔細著不要冒風,回鑾之前朕派人來接你,嗯?」康熙仔仔細細地交代,婆婆媽媽地說了一大通養病泡湯的注意事項,聽得留瑕生煩,又不能不聽,直說了小半個時辰才離去。

  康熙一走,留瑕才呼了口氣。薩家的過來給她加衣服,笑著說:「奴婢們從前就是宮女子,打老爺子小時就伺候的,從沒見過他老人家絮聒這麼多話。」

  「這還算好的,有時候去御花園遛彎,我要給樹枝劃了個口子,那才叫婆媽,比我額娘還囉唆。」留瑕笑了笑。

  「這是聖眷隆寵,越是喜歡才越關心,要是旁人,就磕破了腦袋也夠不上我們老爺子問的。」那家的攙起留瑕,三人往湯泉去了。

  湯泉有不同的池子,給不同身份的人使用,若非特旨,就算是皇子也不能用康熙的禦池。留瑕用的是妃主的池子,不像康熙與皇子們的池子一半在室外,妃主池整個掩在房子裡,厚紗依著關外習俗,糊在窗外,只在窗戶最上方與屋頂銜接處沒有完全密合,方便透氣,裡面卵石鋪地,收拾得相當整潔。池子隔成三塊,一邊是溫度較高的的湯泉,另一邊是乾淨的溪水,各有一個水門可以開合,人在中間的池子裡,可以引冷熱水調節。

  留瑕先洗了頭髮跟身子,才浸到溫泉水裡,氤氳的水氣熏熱了她的臉頰,感覺全身的毛孔讓溫泉的熱度烘開,湯泉水清澈見底,從水底冒出細密的氣泡,輕輕打在身上,無比的舒暢。她泡了約莫兩刻鐘,嬤嬤們連忙把她扶上來,擦乾頭髮,用木簪盤起,留瑕喝過了水,又再浸了一刻鐘左右,就回到自己屋裡去。

  泡完湯泉,穿著乾淨的軟綢睡衣,枕著厚厚的狼皮褥子,裹著絲棉被子,留瑕很快就睡著了,這一睡,就睡到掌燈時分才悠悠轉醒。草草用過飯,喝了藥,到屋外遛彎,再到池裡泡溫泉,池子四周點著牛油蠟燭,從水煙中透出朦朧的光暈。留瑕浸得久了,便覺得昏昏欲睡,由著嬤嬤們伺候著,踩著虛浮的步子回屋去。

  屋裡已經點亮了燈,留瑕對嬤嬤們說:「你們辛苦了,不用伺候,回去歇著吧。」

  嬤嬤們一福身退去,留瑕開門進去,只有外間點了燈,她睡的內間大炕上暗沉沉的。也懶得去點燈,伸手開了外面的大衣裳,踢掉軟鞋,鬆開髮髻,就坐到炕上去要睡。掀開被子,就覺得有些兒奇怪,明明離開了有一兩個時辰,怎麼被裡還是溫的。她原想著是嬤嬤們給她放了湯婆子,也不在意,身子一躺下去,腰上一緊,被裡竟然躺了個人!留瑕嚇得尖叫一聲,那人手一探就往她嘴上捂去。嬤嬤們沒有走遠,一聽聲就沖回來,她們都是健壯的滿洲婦人,砰地一聲把門撞開,抓住蠟燭就往內間看來,兩下一相!

  「老爺子?」嬤嬤們錯愕地低喊了一聲。

  留瑕轉頭去看,抓著她的人不是康熙是誰?她正要下地,卻看見嬤嬤們把蠟燭往外間一放,就帶上門跑得沒了影。內間又恢復了剛才的幽暗,康熙的氣息就吹在耳後,她這才聞到一陣木瓜湯的味道從後傳來,是宮中冬季活血暖膝的泡腳湯劑。她向來不愛用木瓜湯,不知道是不是聞了也會讓人身上發燥?也或許是剛從被裡起來,他的身體很熱,貼著她的背,他的手就擱在她腰際不動,一陣熱度從腰間躥上來,燒得她臉上發燙。

  「嚇著你了?」康熙說,興許是剛睡醒,聲音濁重,帶著一絲慵懶,他在她身後吸了一口氣,「剛洗過湯泉吧?你身上有湯泉的味道。」

  留瑕整個人僵在當場,不敢動,也說不出話,只聽他絮絮說來。「朕下午去繞了一圈,剛才去批摺子,批完了又去泡湯泉,想著繞過來看看你,你不在,看你這被子挺溫暖,就倒了一會兒……」

  「你怎麼不說話?」康熙啞著嗓子說,手摸到她的下頦,輕輕將她的臉撥近,「冷嗎?」

  留瑕搖頭,幽暗的內間並不可怕,令她害怕的是康熙的眼睛。人的眼睛不像貓眼會在黑暗中發亮,只是康熙的眸光即使看不見,也能讓她感覺那麼直接而赤裸地鎖在她臉上。他的呼吸輕輕地吹在她腮邊:「朕下午在外頭打了一隻虎,讓人拿去處理,回頭那虎皮給你做褥子……就不冷了……」

  「謝皇上賞賜……」留瑕在發抖,她的身子讓他撩撥得發燙,然而,她的思緒卻異常清醒。她不是能隨便唬弄的人,即便眼下,康熙只要說一句「從了朕」,她就不會反抗,但是在那之前,她必須要一個清楚明白的答覆。「皇上,那虎皮能趕得上開春嗎?」

  康熙的手指輕輕鉤過她頸間,他說:「趕得上、趕不上,要緊嗎?」

  「開春,您不是要南巡嗎?」

  「嗯?朕要帶你去的,不是說好的嗎?」康熙放在留瑕腰間的手緩緩上移,再笨的人都能從康熙漸漸逼近的動作中感覺到另外的意思,他低喃著對她的昵稱,「山鵲兒,你要說什麼?」

  「南巡……」留瑕艱難地說出兩個字,乾燥的喉嚨勉強擠出的聲音,像剃刀似的刮著喉管,「南巡之後,皇上是不是就要準備著指婚了?」

  康熙的動作一僵,從他掌心傳來的溫度一寸寸退去,留瑕的心也跟著一寸寸冷了。她終於可以移動身子,輕輕下地,點亮了內間的燈火。

  燭光一亮,康熙的眸中掠過一絲複雜的神色,淡淡一笑。手執燭臺的留瑕,讓一切都變得安全,也疏離。

  第六章 山東 康熙二十八年春

  一開春,浩浩蕩蕩的皇室車駕南巡去了。康熙雖說不想驚動百姓而將車駕隨從人數降到最低,但是聖駕一動,還是有數百人隨行。打頭禦輦之後,拖著長長的尾巴。

  北京什麼不多,閒人最多,南巡車駕一出大清門,沿途大街上、臨街茶館中,擠滿了人來瞧熱鬧。旗人們套著巴圖魯背心,擺爺們氣派,手裡拿個紫砂陶壺,對著壺嘴喝茶,往嘴裡扔炒豆,大拇指一比穿著黃馬褂的侍衛,向同伴說:「瞧見嗎?那是我們家老七,才三十上,就掙了個二等蝦,康熙老爺子欽點隨駕。」

  「呦呵,上老齊化門打聽,誰不知道那大爺您哪!」外頭傳來一個看好戲的嗓音,另一個旗人一手拿個鳥籠,一步三搖地進來,另一手拎著個點心包,甩鼻腔說:「在外搖散了膀子,在家餓斷了嗓子。哪個老七啊?老爺子隨駕的哪一個是您那大爺家的?您給我指點指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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