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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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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室孤微,順治初年的幾場爭鬥,讓太祖、太宗的幾個能幹皇子一一死去,剩下來的叔父們幾乎都在盛京,品階低、才智平凡,他自己的兄弟少,能幫上忙的兩個都只通武略、不諳文韜。他死了,年邁的太皇太后怎麼辦?太后怎麼辦?自己膝下那些還不到上書年紀的皇子、皇女們怎麼辦? 至今,每思及此,他總是感覺到背脊發涼,他不只是為了保命而活,他的存在,是家人們唯一的指望。 不能死!這個念頭,伴隨著他,撐過鼇拜的專權、三藩之亂、察哈爾叛亂……等等內憂外患,為了活,用了多少詭計連自己都算不清了,那些驚心動魄的變亂,現在想起來,若是編成鼓兒詞,放到茶樓去唱,只怕比什麼楊家將、三國平話還要熱門些。 不遠處的那座自鳴鐘有一搭沒一搭地響著,那「哢嗒」、「哢嗒」的齒輪轉動聲不太規律,康熙好奇,把它拆開來看過,不過不得其法,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只好又把它裝回去。倒也不是沒有新的,造辦處早已從洋教士那裡學會了如何製造自鳴鐘,只是這座自鳴鐘是白瓷的,樣式簡單,沒有那些花裡胡哨的裝飾,比新的順眼得多,可是乾清宮看時辰,沒個准的總是不行,這個舊的又不想丟,就擺在原處,把新的放在外面。 他打開自鳴鐘的玻璃蓋兒,扭了扭發條,自鳴鐘的底盤開始旋轉,四對抱在一起的白瓷人兒伴著銀鈴似的樂音轉出來。靜靜地站在桌邊看,看著它們轉著進去、轉著出來,始終是一對兒。 輕快的音樂似乎感染了他,唇邊揚起一抹孩子氣的微笑,他常常想,不知道真人跳起這樣的舞來是什麼樣子?若是他自己也抓了個妃子轉著跳舞,大概整個宮裡就要炸開了。太皇太后年紀大了、愛熱鬧,大約不會有什麼意見,可是那群飽學宿儒可能會接連上摺子來勸諫,就連會有什麼樣的用詞他都可以猜得出來,無非就是「國體為重」、「有駭物聽」之類的話,想到這裡,康熙不禁又笑了。 突然,自鳴鐘發出一陣難聽的鉸鏈碰撞聲,就不動了,康熙像是從夢中驚醒,愣愣地看著自鳴鐘,抓起來左看右看,又輕輕往底部敲了幾下,自鳴鐘都沒有反應,他放下鐘,打算改天叫造辦處拿去修理,一抬起頭,偌大的乾清宮東閣裡,只有他自己……一陣莫名的失落湧來,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一過了萬壽節,康熙就覺得北京城熱得沒法住人了,主要是怕太皇太后與太后有恙,於是便急急帶著皇室家族往南苑避暑去。住在煙波浩渺的北海、中海與南海,雖然舒解了北京的暑氣,但是怕熱的康熙皇帝還是覺得熱得心煩,勉強在北京待到閏六月,就又帶著皇族浩浩蕩蕩往古北口外去避暑。 一到了口外,康熙皇帝就坐不住了。他先安頓好太皇太后與太后,留下太子照應牛欄山行宮諸事,自己就帶著一批青壯侍衛北狩去了。一連在外頭跑了好幾天才又披星戴月趕在清晨回行宮,先向太皇太后請了安,又踅回殿裡辦事見人,用過了午膳才覺得松乏了些。倦怠湧上來,他也懶得上床去睡。喚人拿了個竹夫人來,收拾掉條桌,就倒在炕上打個盹。 康熙從小就喜歡抱著個什麼東西睡。他的幾個乳母雖然早已離開紫禁城,可是每年冬天都要給他進幾個親手做的毛枕、湯婆子。夏天,則由宮人給他編竹夫人,按著他的脈象,在竹夫人裡塞不同的草藥。 康熙蓋了床薄被,滿意地摸了摸竹夫人光滑的表面,一時童心大起,抓起來左搖搖、右甩甩,聽見竹夫人裡面草藥沙沙的聲音,薄荷的涼香從細竹縫中透出來,還帶著一股草香。康熙把竹夫人抱在懷裡,閉著眼睛,眼前浮現了幾日前到草原上打獵的情景……古北口外,就是蒙古地界,出了行宮,大約十多裡路,無邊無際的草原就展開了,此時正是六月滿地野花的時節,紅的、黃的、白的野花隱藏在長草之間,打馬經過,驚起黃羊、獐子、野雞等動物,海東青在清澈乾淨的北國天空上盤旋…… 他的呼吸輕了下去,伸手抓了抓臉,一翻身,睡著了。 等到康熙醒來,已經是未牌時分,他動了動壓得有些血氣不通的胳臂,長長的睫毛緩緩一眨,還有些惺忪的睡眼中,映出一個背對著他的女人身影。那女人背著手,翻看著他架上的書。揉了揉眼睛,他坐起身來。 衣服摩擦的聲音驚動了那女人,她不急著回頭,一邊把書放回架上,一邊說:「皇帝醒了?」 「母后?」康熙不確定地喊了一聲,看見女人垂下的手上,有環深色的翠玉鐲,他恭敬地又喊,「母后?」 仁憲太后回眸微笑,午後的陽光透過白紗糊的窗子,灑在她臉上,照出眼角難掩的幾絲細紋。她因為沒有生育,加上多年茹素,雖然已經過了四十,看上去不過三十出頭,鵝蛋臉上只是娥眉淡掃,素妝淨扮。她是僅次於太皇太后的人、前任的國母,來看自己的兒子,自然沒有必要盛妝打扮。 兩人一坐一站,誰也沒有說話。仁憲太后靜靜地看著三十歲的康熙,畢竟是我們博爾濟吉特的外孫……她想,嘴巴、眉毛,是草原最漂亮的博爾濟吉特的臉,但是眼睛、鼻子、臉型,倒是跟先帝爺一模一樣……仁憲太后有些傷感,要是先帝能活到三十歲,大概也就是皇帝現在這個樣子吧? 康熙注視著望著他出神的嫡母。她只大他十二歲,保養得宜,看起來與他差不多;論博爾濟吉特的輩分,她應該是他的表姐;論愛新覺羅的輩分,就成了他的母親。他從沒喊過她「額娘」,從一開始,就是「母后」,她不像皇祖母那樣透出一股不可抗拒的威嚴,也不像皇祖母家居時那麼慈愛,總覺得有些兒分際,說不上親,也說不上疏遠…… 康熙回過神,連忙下炕,攙過仁憲太后:「母后,怎麼來了?」 「今天天氣好,出來走走,剛好經過這裡,就來看看。」仁憲太后笑著說,她毫不避嫌地拉著康熙的手,仔細端詳,似乎有些心疼地說,「皇帝是不是又忙得沒時間好好用膳了?怎麼那麼瘦呢?」 她的手有些涼,康熙被她拉著,也就順勢坐在她身邊,謙恭地說:「回母后,都有用,只是前幾日放馬草原,給太陽曬得有些頭疼,吃不下東西,勉強用些粥而已,讓母后擔心了。」 「有發燒嗎?」仁憲太后說著,手搭在康熙額上。 「沒有。」康熙沒有躲開,他聞到她手上淡淡的草香,「母后剛才去了花園?」 仁憲太后圓睜著眼,略為驚訝地說:「皇帝怎麼知道?」 「兒子什麼都知道。」康熙故作神秘地說,成年的皇帝,臉上卻有孩子般的笑。 仁憲太后看了一眼條桌上的奏摺,高高地迭在桌子兩側,上面貼著黃黃白白的標簽,攤開的幾份上,血紅的朱砂流暢地寫出一手漂亮行書。「皇帝的字,越寫越好了,前些日子看了那幅臨董其昌的字,我只覺得好看,倒是烏蘭圖雅說幾可亂真呢!」 「烏蘭圖雅?」康熙怪問,烏蘭圖雅是蒙語,意思是紅色的霞光。 「是我的一個小堂妹,她阿瑪是個漢迷,娶了個半滿半漢的姑娘,生下烏蘭圖雅,還給她起了個漢名叫留瑕。這孩子從小就長在南邊,三藩亂起,她阿瑪匆忙把她送到我這裡,父母後來都死了,可憐見的一個小姑娘,太皇太后和我看著不忍心,就讓她去管藏書樓,沒事的時候給我們做個宮伴,說說古書解悶。」仁憲太后說。 康熙仰著臉想了一下,記憶裡好像沒有這個人:「兒子是不是沒見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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