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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古北口 康熙二十二年夏

  康熙二十二年的春夏之際比往常更為悶熱,還不到萬壽節,宮中就已經準備著替換夏衣。日光熱辣辣地從明黃琉璃瓦上潑下來,連青灰色的磚地都熱得燙腳。宮中雖說自有避暑之道,太后、太妃移到較涼爽的宮室,住處搭上天棚防蚊通風。女人們一般還好,橫豎不出去走動也就是了;王公、侍衛個個熱得連飯都吃不下,還出過幾件小太監曬得背過氣的事兒,就是北京城裡,每天也有幾宗曬死人的案例。

  紫禁城中軸線上的宮殿又比其他宮殿更悶熱,因為是國家門面不能遮蔽,不僅沒有遮蔭樹,就連天棚也不能搭,悶熱得人人心情煩亂浮躁,苦不堪言。就是康熙皇帝心中,也是恨不能脫光了跳水裡解暑。

  一般人熱起來,管他什麼養生不養生,解了暑再說,但是康熙皇帝是個極為自製的性子,雖然體諒臣下,天熱時賞些甜品、酸梅湯是常有的,但是他基本上不碰。因他通醫道,向來不主張吃生冷的東西,加上他又是熱底子,冷食性熱,也自知少吃為妙。

  若說皇帝苦,當值的群臣們更苦。皇帝偶爾還能穿著夾褲、中衣、長袍就行,但是群臣們不管多熱,朝靴、朝袍、朝褂、朝冠都需分毫不差地穿著。康熙皇帝重朝儀,要讓糾儀禦史看見衣冠不整,一個摺子告上去,不知要帶來多少麻煩,十年寒窗苦巴巴熬出來的前程興許就這樣沒了。

  濕了又幹、幹了又濕的朝服熱烘烘地黏在身上,像一帖貼了太久的膏藥,愛掉不掉的。一回家,撕下來的朝服就像水裡剛撈出來似的。闊點的官兒自有下人收拾,明日換上乾淨的朝服當值去。清官、窮官不一定有替換的朝服,只能趕緊地讓妻子洗淨、漿平,好趕著明日還能再穿。

  乾清宮西南隅的南書房中,人人揮汗如雨。低矮的一溜平房中,南書房行走與內閣群臣正在討論幾件奏摺,商量好了回話,才由大學士們領頭去乾清宮見皇帝。

  這幾件事,引發了康熙重整軍備的心思,成篇累牘地談起軍政的事,康熙講得忘我,一回神,卻見人人滿頭大汗,他們又大多身材肥胖,一個個臉漲得通紅,十分難受。康熙突然笑了出來,揶揄著眾臣:「平日叫你們少吃肉、少吃補品,沒人聽話,過冬時候不覺得,現在天氣熱,一個個胖得流油,真是!」

  眾人露出了尷尬的笑,悄悄往後縮些,算是少數不怎麼胖的大學士勒德洪賠笑說:「皇上聖明,少吃肉、少吃補品確實是養生之道,只是奴才們都有點年紀了,不像皇上年富力強。咱大清諸事都在趕著辦,一年得當三年用,就像一輛馬車,奴才們這群拉車的老馬,拼老命也得往前沖,這才寄望於補品,想著能跟著皇上多跑幾年嘛……」

  「天下就你嘴油,越老越油,別打量著你不胖就上頭上臉的,中午又吃了便宜坊一整只烤鴨,往後別吃這麼撐,傷胃!」康熙縱容地笑著數落,勒德洪早給他念得皮了,笑嘻嘻地諾諾稱是。其實,康熙哪裡聽不出來勒德洪拍馬、自表忠貞的意思?只是水至清則無魚,有時候這些不怎麼高明的馬屁也要接受。他叫了人進來:「拿幾個甜碗子來賜大人們用,上了年紀的人不好吃瓜,進些百合銀耳來吧!」

  不一會兒,幾個宮女把甜品送上來,一色的官窯釉裡紅福慶碗中,淡金色的湯汁浸著滿滿的銀耳百合跟幾顆紅棗。眾人謝了恩,一人接過一隻,小心翼翼地吃著。乾清宮的大宮女容蘭捧了一隻明黃龍紋瓷碗到康熙面前,康熙搖頭,容蘭就退了下去,不待康熙吩咐,進了一隻青花蟠龍官窯蓋碗,康熙點頭,容蘭這才欠身退下。

  康熙打開蓋碗,讓蒸氣散一散,盤腿坐在須彌座上,看著臣下吃涼品。再看看外面,熱得連樹枝都劈了叉尖,回頭看看自己,卻在喝熱茶,實在是覺得有點好笑。他翻了翻下一份奏摺,卻是奏請冊封皇貴妃佟氏為後。他皺了皺眉,本想問,但是看見眾臣正在吃東西,便耐著性子等他們吃完才說:「這奏請封後的事,不是早說了緩議?怎麼又遞上來了?」

  還是油嘴的大學士勒德洪答話,他欠身說:「回皇上的話,孝昭皇后已經去了五年,雖說有皇貴妃暫代六宮諸事,總是有些兒名不正言不順。皇上聖壽不過三十,國母名分早定總是好的。」

  勒德洪與大阿哥的娘舅明珠一向過從甚密,只見明珠點頭贊同,而太子的師保們卻面露提防之色,一直在雙方之間搖擺不定,但是在封後禮儀上有決定地位的禮部尚書梁清標面有難色……

  康熙眯了眯眼睛,他迅速察覺到在場諸人的反應,卻長長地歎了口氣:「朕是個不祥之身,不能再當第三次鰥夫。」

  一句輕描淡寫的話,引來自己心中一陣淡淡的惆悵,但是很快就又恢復正常,這樣就已經夠了,即使是心思靈敏的大學士們也不敢多言,只一躬身,誰敢再去觸碰皇帝心上的傷?

  「有了後娘,就有後爹,皇貴妃雖是朕嫡親表妹,但是朕要給仁孝皇后交代,斷不能讓太子這沒娘孩子吃虧。扶正的事往後再議,你們去吧!」

  揮了揮手,隨著人們退去,臉上總是不經意流露的一抹淺笑斂去,康熙斜倚著明黃衭面的枕頭,他今天穿著一身銀白的府綢夾袍,翻出藍色的馬蹄袖,腰間系著與袍同色的綢帶,系著一塊羊脂玉墜,垂著明黃絲絛。除此之外,全身上下就沒有多餘的顏色,乾淨利索。

  「聖壽不過三十……朕今年……也要三十了嗎……」他看著自己的手指。指甲修得整齊,右手握筆的幾個指頭照他的意思修得特別短,因為每天都要寫字,留得長了紮肉;攤開手心,一條又粗又長的紋路劃過掌心。

  聽說斷掌的人命硬,克親。

  他嗤笑了一聲,皇帝自然是要命硬的,尤其是他這樣從沒過過一天太平日子的皇帝,更是要命越硬越好。要不,別說三十歲,三歲那年出花兒就該一命嗚呼;或者十三歲時給那鼇拜氣死、整死、毒死;再不然,二十三歲,東南亂起的時候也要死在兵禍之中。可是普天下大概沒人比他命硬,這麼多的折磨接二連三,可是他還是健健康康活到了三十歲,想害他的,倒全都給他收拾得乾乾淨淨。

  「咱們皇帝的命,就是水磨金磚地也得給砸出個坑來。」太皇太后總是這樣說。

  也是命太硬……命不夠貴重的還當不起他的皇后。

  小家小戶,男人大了,就娶個女人過來,家境好的,也許合個八字,窮人家不管這些,反正湊合著過吧!

  反倒是天家,大婚的時候,把姑娘們的命排了又排、算了又算,好不容易挑出個命貴、宜男又長壽的皇后,誰知,十三歲大婚,不到十年,赫舍裡皇后以二十二歲的青春年華香消玉損。

  錯愕、震驚,抱著甫出生的太子,孩子的手在他胸前抓來抓去要討奶喝,但是,就在他身前不過三尺,青梅竹馬的結髮妻早已歸天。

  那是康熙皇帝第一次當鰥夫,他聽見人們的哭號,太子雖在繈褓,但是母親的葬禮是不能不到的。他將太子抱在懷中,父子站在皇后神主前,背對著後面的群臣、群臣後的天下人。只有還不會說話的太子,睜著虎靈靈的大眼睛,看見了天子的淚。

  國不可無國母,三年後,他將皇貴妃鈕祜祿氏扶正。這回上天更不給面子,八月冊封,隔年二月也歿了,他又做了一回鰥夫。

  難過固然難過,不過他慶倖自己不是李後主那樣感情豐沛的人,要不,兩個皇后的過世,足夠讓他痛心到把江山都丟了。丟江山易,守江山,很難。

  「朕是個很沒心肝的男人哪……」他歎了口氣,人就是那麼奇怪,都說滿人情癡,太祖爺深愛烏喇大妃,瑪法太宗迷戀宸妃,攝政王多爾袞明明可以稱帝,卻至死未奪位,那些民間炒得沸沸揚揚的事,他不敢問也不想問,不過,說到底,是為了太皇太后。阿瑪呢?為了愛妃董鄂氏,拋下了一切。

  可是他不同,他一直覺得自己不管是在內心還是外在,都只有一個人。其他的皇帝,因為看過了人間的繁華、熱鬧,才覺得空虛寂寞,而他向來只有一個人。宮裡規矩,皇子一出生就要離開母親,三歲出宮避痘,更是與父母斷了信息;八歲喪父、十歲喪母,雖與嫡母同住過,但是小時候過慣了自己一個人的生活,來不及知道什麼是空虛,就已經很寂寞。他的人生,一直都有太多刺激,一步行差踏錯,就要斷了生命、送了國祚。

  「皇帝的命,就是咱大清的命。」太皇太后在他少年時,有次溜出宮玩耍回來後,板著臉對他這樣說。

  這兩句話雖然沒什麼特別,卻讓他心頭震盪,久久不能自已。每個皇帝自然都是帝國的主宰,可是別的皇帝若是死了,還有太子、諸王、宗室來支撐大局,可是他的帝國呢?若是他死了,誰能來繼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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