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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上官嫃一口氣將滾熱的藥咽下去,額上冒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兒,鬢髮潤濕了,五臟六腑都是苦的,只心裡仍舊是空的。上官嫃懷裡的黑貓還在熟睡,它整日懶洋洋地黏著她,無憂無慮。元珊擔心上官嫃受涼,勸她回屋去,她卻嫌悶,執意不肯進屋,寧願在院子裡曬太陽、看鴿子。

  今日皇上陪攝政王妃來占卜問卦,所有的人都聚在慈航大殿了,道觀裡顯得特別清淨。上官嫃緩緩合眼,耳邊就只有風聲、鳥聲,和著風聲,忽然揉進了一陣縹緲的曲調。上官嫃眼睛睜開一條縫,望見院外一道明黃的身影。有那麼一瞬的錯覺,她驚得幾乎從籐椅上彈起來,但又在一瞬之間冷靜下來,定定地望著卷了樹葉吹曲的司馬軼。

  黑貓被驚醒了,跳上了樹。一旁的元珊有些錯愕,見機道:「奴婢去沏茶。」然後匆匆端著茶具進了屋。

  司馬軼溫和地笑著,慢慢走近,「我以為有曲子你會睡得更安穩。」

  上官嫃面龐蒼白,唇無血色,有氣無力道:「我素來睡不安穩。」

  「我帶了御醫過來,一會兒給你診脈。」司馬軼在她面前踟躕,最終在另一張籐椅上坐下了,似是解釋一般說,「李尚宮說太后鳳體抱恙,遲遲未好。見李尚宮憂心忡忡,朕便親自帶御醫過來了。」

  上官嫃冷言相對,「皇上日理萬機,何必將些無謂的事放在心上。」

  司馬軼側頭望著她,敦厚一笑,「日理萬機自然有人代勞,我很清閒。」

  「清閒得要去管人家的婚事麼?」

  司馬軼不置可否,仍舊笑著,「他們很般配,不論家室、年紀、相貌,都很配。」

  上官嫃冷嘲熱諷道:「攝政王想必是不贊同這門婚事的,皇上不是素來孝順麼,怎敢忤逆父王?」

  司馬軼詭秘一笑,答:「是朕寬厚,才留了表兄在宮裡當差。可他疏忽職守,頻頻往道觀跑,惹姑母心煩。朕只是成全姑母愛子心切,亦算是盡孝道吧。」

  「原來除了帶御醫過來,皇上另有話想要警告哀家?」上官嫃嗓音低緩道,嵌在蒼白面容上那對眼珠兒愈發黝黑。

  「沒有,我只是想看看你。」司馬軼扔了手裡的樹葉,仰頭朝樹上喚了聲「小環」,黑貓哧溜躥下來,撒嬌一般用腦袋在司馬軼掌心蹭著。上官嫃還陷在那一聲「小環」的餘音中驚魂未定,司馬軼卻起身告辭,「請太后進屋稍做準備,朕去傳御醫過來。」

  元珊見司馬軼走了,從屋裡出來,見上官嫃目光呆滯,狐疑地問:「娘娘,進去麼?」

  上官嫃面無表情,卻逃一般沖回屋子。元珊望著窩在籐椅上打呵欠的黑貓,若有所思。

  桂樹下新長的草翠綠翠綠的,一棵棵好似弱不禁風,一大片卻生機盎然。蓮花靴輕輕踩進草地,柔若無聲,袍擺拖曳,將草葉上的露水拭去了。鴿子三三兩兩聚在鴿舍四周低聲叫著,有的一蹦一跳落在籐椅邊上,時不時在草地裡啄一啄。

  上官嫃理了理衣袍端端坐下,點火、燒水、沏茶,忽然望著另一張空落落的籐椅發愣,似乎少了一個月下對飲之人。

  掛在枝丫上的燈籠在沉沉夜色裡漾出朦朧的金黃,與金陵城上空姹紫嫣紅的煙花相較,愈發顯得晦暗和孤清。上官嫃才知道煙花能沖上這麼高的天,在浮椿山頂都能看見。

  元珊拿了件斗篷出來給上官嫃蓋上,勸道:「娘娘,吃了那麼多苦才調理好身子,今後可要珍惜了。」然後也順著上官嫃的視線看去,半邊天都是紅彤彤的,她不禁感慨,「皇上賜婚就是不一樣,這時候城裡一定熱鬧極了。」

  上官嫃幽幽道:「他成親,我都沒有備一份賀禮。」

  元珊歎道:「娘娘就算備上了也送不出去,即便送出去了,長公主也不會收。」

  「我成親的時候……」上官嫃茫然地望著夜空的煙火,思緒回到了十年前。那時候,大概也有這麼熱鬧,只是她被鳳冠霞帔壓得透不過氣,只覺得滿天滿地都是紅色。她卻牢牢記住了那只微微顫抖的手,帶著陣陣寒意,手心裡滿是汗水。她當時也恐懼,不知前面等待自己的是什麼,幸好,蓋頭掀開,她看見了他,然後就不怕了。猶記得他惶惶不安地說自己做了噩夢,夢見太液池的蓮花全都枯死了,還看見了女鬼。上官嫃禁不住笑了,眼睛微微眯起來像一彎月牙。

  元珊不知上官嫃在笑什麼,但見她笑了便覺得十分欣慰。這些年,她發自真心的笑容越發稀罕,整個人仿佛被雪水滲透了一般冰涼。

  水壺裡咕嚕咕嚕響,熱氣嫋嫋,兩人卻專注地看煙花,由它一直響著。

  這夜才剛剛開始,卻被眼花繚亂的煙花層層遮蓋,看不到盡頭。

  看不到盡頭。

  第七章 匪我思存

  金箔剪成大大的雙喜貼在新房的朱漆門上,半透明的窗紗之內,紅燭燃出耀目的火光。蒙著喜帕的新娘坐在婚床上紋絲不動,纖長的手指卻不安地絞在一起。嘈雜熱鬧的聲音漸漸從院外逼近,新郎官被簇擁著往洞房裡闖,趁著酒意大聲呼喝,笑得狂放不羈。

  房門被粗蠻地撞開,鳳冠霞帔的新娘渾身一顫,臉微微朝門的方向偏過去。

  査元赫醉眼蒙矓,踉蹌了幾步靠在門框上,呆呆地望著紅燭環繞中那一襲炫目的嫁衣。

  外邊的人都在起哄,査元赫促狹地笑著,硬是把門給關死了。腳步忽輕忽重,還絆倒了東西,聽起來不免讓人擔憂。新娘不禁向前傾了身子,似乎急於上前去攙扶,但又不敢妄動。査元赫拖著步子到圓桌邊坐下,良久,拎起桌上的茶壺仰頭往口裡灌。早已涼透的茶流入心田,如同冰凍三尺的嚴寒。他想起藤編的案幾上那壺桂花茶,咕咚咕咚燒開了,熱氣嫋嫋,依稀模糊了她的面容。

  夜太深,酒力發作,他頭痛欲裂,恍惚中望著那襲妖冶的紅,三步並作兩步撲了過去。新娘嬌弱,承受不住他的重量,二人一齊倒在鋪滿紅棗、花生、蓮子的鴛鴦被上。濃重的酒氣從他一呼一吸中噴灑出來,他緊緊鉗住她的手腕,隔著喜帕吻住她的耳朵,悄悄說:「我騙盡天下女子又如何?我騙不了你,還有我自己。我喜歡你,上官嫃。」

  喜帕下一張嬌豔欲滴的容顏刹那間僵住了,她甚至忘記了呼吸,只是呆板地瞪著眼睛。

  査元赫越發用力地擁住她,仿佛要揉碎她一般,熱切的氣息帶著愈加濃烈的酒香,喃喃低語:「聽見了麼?聽見了麼……哦,你的左耳聽不見。其實……我故意的,我不敢讓你聽見……可我真的想說出來,憋著很難受……很難受……」

  絛穗輕顫,燭搖紅影,春宵帳暖。

  子時將至,不知睡了多久的査元赫因喉嚨腫痛突然醒來,一面揉著太陽穴,一面掀開被子,想下床去喝杯水。就著屋內幾十盞紅燭,他蒙矓的視線逐漸恢復清晰,隨後倒吸了口氣,驚愕地瞪著自己身邊未著寸縷的女子。他微微張著嘴,半晌緩不過神來,受了極大的驚嚇一般面色慘白,最終胡亂拾起自己的衣物落荒而逃。

  他顧不得自己衣裳不整髮髻散亂,像瘋子一樣沖出了新房,沖出了院子,一路狂奔至馬廄,跨上自己的棗紅大馬疾馳而去。呼嘯的風無孔不入,鑽入了他的衣領、袖口,最終完全侵蝕了他的心,一陣陣麻麻地發疼。他愈心急鞭子抽得愈狠,馬蹄飛濺起滾滾灰塵。

  巍峨的城門正在徐徐合上,査元赫大喝一聲,推門的護軍紛紛扭頭,只見一匹紅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逼近,從尚未關死的門縫中飛掠了過去,絲毫看不清馬上何人,對方早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城門守將交頭接耳,預備上報這個情況,門繼續合上,拖曳出刺耳的吱嘎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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