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宮砂淚 | 上頁 下頁
一九


  司馬棣睡了約莫兩個時辰才醒來,上官嫃的雙腿早已麻痹得動彈不得。在外守候的戴忠蘭上前扶司馬棣起身,詢問:「皇上今夜要宿在哪裡?」

  司馬棣冷冷地盯了他一眼,不做聲。上官嫃被元珊攙扶著顫顫巍巍站起來,兩腿酸痛難當。司馬棣側目望了眼浮漏,快到子時了。他臨走前想說點什麼,卻只是望著上官嫃,最終一言不發邁出了門檻。

  上官嫃愣愣地望著他的背影從窗前緩緩移過,幻想他在漆黑的長廊裡孤獨前行。她還沒長大,不夠資格陪他度過漫漫長夜。她已經竭盡全力追趕,無奈時光悠悠,她始終趕不及在選秀之前成為他枕邊的那個人。

  窗外微風吹過,雨點傾灑,竹影婆娑。臨窗的金絲鳥籠偶爾隨風一擺,叮叮作響。上官嫃披著銀繡雲霞帔,踏著木屐走至窗邊,她慣於睡前逗一逗八哥、喂些食餌。只是眼波一轉,愜意的神情便怔住了,鳥籠的竹編小門依然緊閉著,但蹲在籠子一角的八哥早已肢體僵硬。不知為何,她眼前晃過八年前那具漂浮在水缸中的雪白屍體,驚恐得一口氣深吸進去,便化作無助的哽咽。

  元珊熄了燭臺,挑開簾幔進來便看見這一幕,急忙上前攙著上官嫃,「娘娘,別難過,明日我去跟李尚宮說說,送幾隻畫眉、八哥過來。」

  上官嫃只覺得壓抑已久的情緒再也控制不住,悲慟至極。元珊只是默默地在旁陪著,輕拍她的肩背。上官嫃內心壓抑糾結了許久的事,終於從嗓子眼兒中擠了出來,斷斷續續念叨:「他真的那般無奈……身為皇帝,沒有李尚宮的一句話,他都只能遠遠地看著我……我總以為那天就快來到了、就快來到了,可依然遙不可及。三月秀女大選,七月合巹儀式,我當真就值得他們如此處心積慮地來對付麼?」上官嫃扭身撲在鸞鳳錦被上痛哭流涕,聲音卻始終隱忍著。元珊緊緊抿唇,眸中含淚,起身將床幃之外的簾幔全都放下,以遮擋稍許聲音。宮燈款款,蠟炬融化如紅淚,緩緩淌下。

  上官嫃一面抽泣一面支起身子,霞帔從背後滑落,紗袖遮覆的小臂上,守宮砂宛若一顆紅痣,在白玉般的肌膚上醒目耀眼。她依稀還在哽咽,癡癡地望著那點象徵貞潔的宮砂,五指不由得猝然攥緊。離明年七月不遠了,八年都熬過去了,還差這一年麼?

  早已定好這日要微服出宮去圍場狩獵,拂曉時分司馬棣便率領一隊護軍、兩行射手從東華門出宮,上官嫃亦帶了幾名善於騎射的宮婢跟隨在隊伍中央。連綿起伏的宮殿盡頭,一絲絲朝霞像淡淡的顏料染上了灰白的天。

  城內居民多半還未起床,街道上有三三兩兩的攤子在忙碌。只見一支奇怪的隊伍從禦道上飛馳而過,除了蹄聲急踏、車輪轆轆,便什麼聲音也沒有,徒留一片揚塵。

  到圍場恰好辰時,日頭不算暴烈,圍場四周隱有白霧縈繞。

  護軍、射手們紛紛四散而出,從圍場以外十裡由遠及近將蓄養的獸都往圍場中心合圍,獸群逃逸亂竄、飛蹄賓士。司馬棣乘一匹棗紅大駒,所持朱漆大弓纏滿金線,拈了支羽箭搭上弓弦,一聲弦響,遠處一隻即將跳出包圍圈的麋鹿被釘死在地。護軍紛紛高聲叫好,喝彩聲如雷動。

  司馬棣一聲令下,射手們便奮勇馳逐野獸,司馬棣卻駐馬原地,看他人獵射。査元赫是御前護衛統領,守在司馬棣身側,以護聖駕。而上官嫃早已興致勃勃地領著自己的紅裝騎兵往西邊的小叢林駕去,一面揮鞭疾馳一面尖聲吩咐:「不許傷害它們,抓活的!」

  叢林裡的小動物聽見陣陣蹄聲,嚇得四處逃竄。上官嫃布下網,叫幾人在四方各拉一角,自己領了幾人在其中追逐嬉戲。

  雲霧消散,天逐漸熱了起來,上官嫃正打算勒馬回去歇歇,突然馬失前蹄,往前一栽。上官嫃驚叫一聲,牢牢拉緊了韁繩,那黑馬卻仰天長嘶一聲,發狂般猛然躍起,一通亂跳。上官嫃在馬背上被顛得眼冒金星,只得趴在馬背上死命抓住鬃毛。

  四周的宮婢們紛紛退散,元珊驚恐地發現馬蹄上竟鮮血淋漓,怕是那草叢裡有捕獵夾。她立即策馬朝禦營那邊沖回去,揮著鞭子呼喊:「來人--快來人救娘娘--」

  原本在圍場中央與人比試的査元赫聽見疾呼,扭頭張望,見上官嫃的黑馬瘋狂地朝樹林裡沖了進去。他倒吸了口冷氣,狠狠一夾馬肚子便往那方向追了過去。司馬棣見査元赫的異常舉動,便也望了過去,元珊驚恐萬分地疾馳而來,在馬背上呼救。司馬棣來不及細想,一拉韁繩也朝那越縮越小的黑點追了去。

  黑馬馱著上官嫃一路狂奔,竟穿越林子,闖到了馬球場。烈日刺目,黑馬狂烈發猛,突然高高躍起,將上官嫃拋下馬背來。

  司馬棣和査元赫同時沖出林子,遠遠地看見躺在草地上的上官嫃,忙收住韁繩。二人同時下馬,一齊撲到她身邊,卻忽然都愣住了,抬頭望著對方。司馬棣目光深邃,幽黑的瞳仁中似乎藏著一絲警告。査元赫如被針紮,凜然站了起來,見後面的護軍也追了上來,道:「卑職去把那馬找回來向皇上請罪!」他匆匆瞥了上官嫃一眼,跨上高頭大馬繼續追去。

  司馬棣怕她摔傷了,不敢輕易動她,只輕輕拍著她的臉,喚:「皇后,皇后!」

  上官嫃渾身戰慄了一下,大大的眼睛睜開了,卻因陽光刺目用手擋了擋,側目望著司馬棣,才驚覺自己從馬背上摔了下來。司馬棣雙手緊緊扣住她的肩膀,問:「你哪裡痛?告訴朕。」

  上官嫃試著坐起來,只是摔得後腦有些昏沉,用手捂住額頭喃喃道:「我沒事,沒事……」

  「當真沒事?」司馬棣內心焦慮,反問一句,上官嫃方察覺出他眼瞳深處流露的惶恐之色。

  司馬棣太善於掩飾,以至於總是顯得冷漠。上官嫃突然撲過去,雙臂緊緊纏著他的脖子,小聲說:「我害怕。」

  司馬棣遲疑片刻,方輕輕攬住她,「別怕,朕帶了御醫隨行,一會兒讓他給你看看哪裡傷著了。」

  上官嫃仍然抱住他不鬆手,長久以來她害怕的並不是疼痛和傷病,而是孤獨。並且她覺得司馬棣也和自己一樣,他們是同一類人,更應相互慰藉。

  査元赫將受傷的黑馬牽了回來,遠遠望去,廣袤的草甸被陽光映得油光閃閃,渺小的兩個身影緊緊相擁。他勒住馬,停駐不前,說不清心裡是惆悵還是欣慰。

  重九將至,太液池邊擺設萬盆菊花,粲然炫目,遠遠望去如環了一條金紅相間的地毯。千重萬重花瓣在西風中微微抖動,與池中枯萎的夕蓮相比,更顯風騷。

  皇上與皇后一同登上宮苑中最高的觀星台,後有宦臣宮眷隨同,宮眷們穿的裙服上都繡著大朵怒放的菊花。因司馬棣的喘疾忌憚花粉,於是觀星台四周綴滿了菊花燈,各式各樣、色彩繽紛,宛如仙宮閬苑。宴席間,各式精美糕點、清醇美酒應有盡有,宮廷藝人各展其能,雜戲、歌舞、笙簫合奏……

  上官嫃靜靜地坐在司馬棣左側,舉止端莊嫻雅,只是熱鬧到了極致,難免會覺得空虛。長公主坐于司馬棣右側,言笑晏晏,一顰一笑盡顯絕代風華之姿。司馬棣難得不用處理國事,在寢殿歇了一日,神態略顯慵懶。

  上官嫃時不時側目看他,璀璨燈火下,他面龐的輪廓實在太美麗。

  上官敖和公孫權也在席間,依次上前來敬酒。儘管多年疏離,可上官嫃難得見著自己家人,也是分外高興的,便將樽中的菊花酒一飲而盡。

  大約是酒力發作,上官嫃面頰緋紅,雙目泛著迷離的光。司馬棣見了,唯恐她在宴上失態,遣元珊將皇后送回宮去。

  上官嫃望著一身明黃金燦的司馬棣好一陣恍惚,微微張了張口,想喚的一聲「皇帝哥哥」,卻被長公主漫不經心瞟來的目光堵了回去,於是只歪了歪身子道:「皇上,臣妾先行告退。」

  上官嫃被一簇人擁著緩緩走下了觀星台,査元赫的目光卻隨之遠去,捨不得收回。

  從觀星台乘輦車回德陽宮的路並不遠,車輪轆轆,在空蕩的金磚地上碾過。車四周垂著錦福簾幔,上面所繪的碧金紋飾令人眼花繚亂。上官嫃覺得透不過氣來,仰頭望著觀星臺上的熒熒燈火心馳神往。但一想到長公主的目光,心底便一陣陣犯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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