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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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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與內人們盡數將回廊上的推窗打開,敬妃嫌煩悶,煩悶得緊,只能事事順著上殿的心意。剛開完推窗,正要回到內殿稟明,就見敬妃扶著吳尚宮的手,穿過重重垂簾,出了內殿。

  不知是因天氣的暗沉,還是因她适才在內殿發過火,她此刻的神情令我感到畏懼。確切地說,是恐懼。她的眼裡透著殺機。「起轎!」吳尚宮領著宮人簇擁其後,我又特地看了看吳尚宮的臉,晦暗不明。

  從鸞轎離去的方向判斷,敬妃應是去了東宮殿。最近東宮並無大事,嬪宮恪守宮訓,日日晨昏定醒,並無差池,緣何敬妃有如此駭人之神情。

  我正當值,不能離開內殿,只得回到小書房中待命。

  坐在案幾前,鋪開色白如綾的貢紙,紙尖輕觸在堅韌如帛上,想替敬妃抄兩卷經文。此紙又名高麗紙,以棉、繭造成。運筆紙上,膩滑凝脂,毫不澀滯。

  落墨則成半滲化狀態,發墨之可愛,別有韻味。

  若是尋常,我必得益于書寫之樂,可此番我卻是心緒不甯,永安大君惱怒的臉牽動著我。他不悅,我亦不悅,該如何令他燦然?

  一轉念,他與徐氏不和,那是不是,如吳尚宮所說,是柳暗花明?

  趁人之危、落井下石的欲望與我素來心寬面軟、溫婉平和的善念絞勒著,像一隻利箭繃在弦上,無法遏制。

  我握著毛筆,大滴大滴的墨汁似眼淚灑落在貢紙上,「哢察」,傳來轟轟雷鳴。

  回廊裡宮人們紛至遝來的腳步聲必是匆匆收起推窗,關窗閉戶,我只將小書房的推窗掩過些。狂風掃過攜來大雨,借著轟隆的雷聲,像要把濃雲密佈的陰沉撕裂開來。

  天邊的閃電,劃過妖冶的藍光。天真像是破碎了,雨越下越大,碩大的雨像是砸下來的,擲地有聲。震得青瓦嘩嘩作響,令我少不得減清了不寧的心緒,只擔心适才離去這母子二人,可曾被雨淋著?

  望著滴落在貢紙上的墨滴,突然來興致,想起金三少爺吹墨作畫,也效仿起來,竟然吹了個四不像。散亂開著,自我解嘲像是疏枝,又提起筆,點五個花瓣兒,一朵朵,竟然也塗鴉了一幅梅疏影橫。

  暗香浮動,月白清影,那朱砂梅的清香,原應令我心曠神怡,可因嬪宮曾給我下過梅花落這味魅藥,一片愁雲籠上心頭。應該說此刻,我才有心絲細細琢磨當日之事。

  東宮為什麼那樣看著我?跟我說那樣曖昧的話?白衣為何時適時出現?她到底是誰?嬪宮為什麼偏要設計我給東宮侍寢?她口中的他是誰?

  豈止是愁雲,而一種不祥,不祥的陰雲再持續擴大化成暴雨,頃刻間漲滿我的心湖。

  「你好香。」我閉著眼,回憶起那種香氣,他身上傳來的與白衣一樣的香氣,偏殿外也彌漫著的一樣的香氣。他與她二人的身影交替著浮現於我的眼底,最後重疊為一個身影。

  他是她,她是他。假鳳虛凰。我睜開眼。迅速站起身離開小書房,就見回廊裡宮人們捧著衣物神色匆匆,想要進到內殿,卻見吳尚宮拉開推門。

  她的唐衣襟前一片血紅,猩猩點點,如紅梅怒綻,順著這血紅一路望上去,清楚地看到她的脖子上亦有一點猩紅。他的脖子後亦有這樣的猩紅,不同的相似,驚人的雷同。

  我的心糾結著,驚惶中緊緊抓著衣襟,喉間像被卡住。只有意識裡,無比清晰的聲音,他有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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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尚宮定定地望著我,渾澄的眼珠沒有一絲活氣,像是被大雨攪渾的泥塘,浮著冷漠、頹然。好半晌,她漠然的目光躍過我,接過了宮人們呈上的衣物,才緩緩合上推門。

  我一個趔趄,歪歪斜斜地扶著頭、趿著鞋淌在雨地裡。宮殿外的沙地,一片泥濘,每邁過一步,就濺起一朵漩濘。雨仍在下,只是未如之前那般磅礴,在大雨裡奔跑,千萬個聲音呼喊著,不要有事、不要有事。

  還未踏進東宮殿的門口,就見兩個內侍抬著一卷草席,裡頭裹著,那懸落於草席之外的手。纖弱、蒼白,手中的玉簫瞬間滑落。

  我捧著臉,放聲大哭,想要上前拽著草席。不願意相信,還是不可能,他不會死的。就在這時,奇尚宮突然從身後一把拖住我:「你不要去,別趟這渾水,只會白白送命,快走。」她緊緊拽著我,將我往回拖,泥濘裡劃起一道長長的拖痕。

  他死了,他活不了了。

  雨停後,望著廊外的雨滴,我不斷重複著這兩句。幾個月前,楊內人死了,幾個月後,王內官死了。一個是我少小要好的同伴,一個是我心生軟弱時的知己,或者多年情誼,或者片刻交心。

  我的心,濕漉漉的,浸泡在宮廷的險惡裡,一切都是那麼無力:「他怎麼死的?」

  「唉,」奇尚宮無奈地歎氣,「被賜了死藥,灌附子湯死的。」她的聲音裡失去了往昔的爽朗,那張桃花般的臉,亦是悲傷,如雨打浮萍。

  我能想像出藥碗「咣啷」掉在地上,血從他的口中噴出:「他,是什麼時候,被發現的。」在瞬間的悲痛後,奇尚宮漸漸平復下來:「忍了他很久吧!心字頭上一把刀。」我拭了淚,搖搖頭:「他想要活下去。」

  「這不可能,早晚的事。」奇尚宮站起身,立於廊前,嬌小的身影微微搖晃著,我長長地吸了口氣,依舊聲音悲傷:「為何不是女兒身啊!為何是假鳳虛凰!真是冤孽!他是那麼,一個可愛的人。」

  奇尚宮轉回身,目光凜然地望著我,之前的悲傷、軟弱頃刻間消逝於眼底:「生前誠可恨,死後更不可愛。再也不要提及,這是宮廷裡最大醜聞。」

  「真是欽佩你非凡的理智,在這個時候。」我的聲音裡充斥著厭惡。

  「不要跟我說屍骨未寒,王內官他不是個壞人,只是生不逢時,被命運捉弄。」奇尚宮的目光柔軟下來,她將手擱在我的肩上,「你無法體會,一個女人夜夜獨守空閨的寂寞。」

  我努力讓自己從悲傷裡走將出來,平靜地對待此事:「所以生怨。他不死,她寢食難安。」

  「他不死,東宮就要斷子絕孫了,王室就要被動搖根本了。」奇尚宮一字一句,如醍醐灌頂。

  她頓了頓,淚水洗過的眼睛格外清明:「泄私怨也好,為大局著想也罷,後宮這條路由得你我來選擇嗎?」

  我涼涼地歎口氣:「命運猶如飄絮,想要主宰,真是天方夜譚。」

  「不,命運翻手雲、覆手雨,從來只掌握在權勢的手心裡。」她的目光在清明之後更加堅定,「不想受人擺佈,就打起精神來。在後宮想要生存下去,就要披荊斬棘,阻擋前行的人和事,統統要剪除掉。」

  憐惜的情愫,與冰冷的現實,如潮水般像我襲來。我像一葉孤舟,飄蕩的混沌裡。比起楊內人之死,王內官的死我除了悲傷之餘,漸漸多了一分清醒。後宮的女人,活著就是為了爭寵,不,應該說爭寵才能令人更好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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