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女子(33)_花香

三三

　　我想起吳尚宮曾經對我說起過嬪宮：「誰不想像仁平公主那樣，但是嬪宮能夠那樣嗎？即使在民間公公婆婆只能貢著奉著，何況在這九宮闕。公主娘娘這位大姑子，可是打小給兩位上殿寵慣了。面對著弟媳，也是當仁不讓的。只能說明，咱們這位嬪宮聰明知事，心中有經緯，肚裡能撐船。」由此，我愈發打心底裡敬服嬪宮，也隱隱感到，徐氏之於王室，恐怕要走一條頗為崎嶇的路。

　　敬妃的小書房裡多不過是《內訓》、《女誡》之類教女子立身立德之書集，她命我撿出《內訓》這本書集，估計是打算給徐氏看的。

　　吳尚宮拉開推門說敬妃召我，我便緊隨在她的身後，見仁平公主倚在敬妃的身邊撒嬌：「慈殿娘娘娶了新媳婦兒，就不疼女兒了。」
敬妃慈愛地拍著仁平公主：「沒羞，多大個人，我尋思著賞給順鳳一件禮物，讓你來挑挑。」

　　仁平公主指著案幾上的《內訓》：「喏，這個不是最好的禮物嗎？」

　　敬妃接過《內訓》，隨手翻了翻：「仁平，她是你的弟媳，年紀還小，你要以寬容之心來待她。」

　　仁平公主抽回身，呶著嘴：「知道了，她适才揭了兒臣與嬪宮的傷疤，女兒哪裡敢說什麼，還不是小小心心回到就善堂，獨自傷心呢！」

　　「夠了，你們肚子不爭氣，也怨不得人家說，」敬妃收起慈愛，變得嚴肅，她扭頭沖我說道，「你試試那條裙子。」

　　我俯下身，一旁的錦盒裡盛著一條茜素紅染就的大紅裙子，那抹紅異常的鮮色如一攤剛噴湧出的鮮血，令人驚心，拾起裙子謹慎地尋問道：「娘娘是要奴婢穿上它嗎？」

　　敬妃擺著手，笑著搖搖頭：「你披在身上給我看看。」我將紅裙子系在脖子上，總覺著十分怪異，她望著我，蒼老的臉，浮現出謎一般的笑容。仁平公主指著裙子：「難道慈殿娘娘就只賞條裙子給三弟媳婦兒？」

　　敬妃從案幾下掏出一個小巧的錦盒：「禮物我已備好了，不是那個。」她又盯著我，「這叫伏魔裙，你先褪下來吧，日後自有用得著的地方。」

　　66

　　夏夜的夜晚，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夜雨，獨自漫步在御花園的回廊上，涼涼的夜風穿廊而過，伸出手，任雨水滴在我的指尖上，清清涼涼、紛紛灑灑。

　　回想著敬妃將送子觀音珍重地送給大君夫婦，那一臉的期盼，那一種由反感而變為真誠的認可，徐氏果如吳尚宮所言風光嫁入王室。吳尚宮望著我落寞的背影說道：「長得一副清新可人的樣子，又有什麼用，不過沒有香味的花朵。」

　　我是沒有香味的花朵？為什麼？我不是。不是、不是。抬腳走進夜雨裡，濕了鞋襪，濕了裙裾。夜雨裡摻著草木的芳華，還有桅子花香，樹木花草都有獨特的氣息，尚且一個風華正茂的妙齡女子。

　　分不清是淚還是雨，這冰涼從頭涼到腳，從外涼到裡，更涼到心，一陣清遠的簫聲，回廊的盡頭，是她在吹簫嗎？她的簫聲是多麼的貼近我此刻的心境，淒婉、傷懷，我跪在夜雨裡，放聲大哭。

　　直到聲嘶力竭，再無力悲傷難過，軟綿綿地倒在雨地裡。紅油傘，白羅裙，走到我的跟前，為我遮住了風雨：「會受涼的，快起來。」

　　「走開，不要管我，」我伏在泥濘裡，我推開她的手，「我是沒有香味的花朵，你懂嗎？」

　　她手裡的傘落在雨地裡，溫熱的氣息飄忽在我耳際：「這有什麼關係呢？我是假鳳虛凰，不是一樣還要存活在這個世間呢？」

　　慢慢抬起頭，一道面紗掩住了她的臉，伸出手想要揭開她的面紗。她似乎並不害怕我如此，一雙如春水般蕩漾的目光裡，只是淺淺望著我，我坐起身，抽回手：「罷了，何必揭人的傷疤。」

　　她拉著我走回廊，我像個無助的孩子：「我是沒有香味的花朵嗎？」她輕輕刮了刮我鼻子上的雨滴：「當然不是的，你有柔嫩如花瓣兒般的臉，清麗動人的神韻，你的身上散發著淡淡的香氣，不是有情人，是聞到不到你身上的香氣的。」

　　「這一次，你沒有那麼落寞了。」她笑了，美得如一江春水，「因為你上次給了我生的希望，讓我想要活著，如果我活著，就一定會來找你。」

　　我試探性地靠在她肩上：「我讓倚靠一會兒好嗎？可真累呀，這麼靠一會兒就好，一會兒就好。」她雖然纖細，但她的肩頭不像高尚宮那麼窄小，不偏不倚，正好令我靠得舒舒服服。她見我如此依賴她，身子微微一顫，輕輕攬過我，我順勢倒在她的懷抱裡。

　　真是一個溫軟懷抱，她的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她的髮際裡也有這樣的清香：「好香，這香味也是我喜歡的，下雪的時候，就能聞到這樣的香氣。」

　　她歎息著：「你的身上也有這樣的味道，竟跟我是相似的，我若是個男人，一定會疼你、愛你，給你滿滿的愛。」

　　67

　　我可以放下大君，面對他們已成定局的幸福。可我不能放棄自己，如果放棄自己，就真應驗了吳尚宮的話語，成為了沒有香味的花朵，寂寂地開，寂寂地落，了無痕跡。

　　當我神采奕奕地出現在中宮殿，吳尚宮一雙犀利的眼在閃過一絲詫異後微笑了。我的朋友、敵人，以他們的方式，就這樣支撐著我，在九重宮闕裡，頑強地生存下去。

　　在服侍敬妃的時候，她突然問我：「《內訓》這本書雖說是專給嬪妃及宗親貴婦所學，作為封書尚宮，想你也可能讀過，給我說說你對這本書的見解？」

　　我低聲應道：「是，《內訓》是仁粹大妃娘娘為了教育宮婦女，仿大明後宮徐皇后出之《內訓》，采輯」古聖先賢「關於女子品德的教誨所編著。共有德行﹑修身﹑慎言﹑謹行﹑勤勵﹑節儉﹑警戒﹑積善﹑遷善﹑崇聖訓﹑景賢范﹑事父母﹑事君﹑事舅姑﹑奉祭祀﹑母儀﹑睦親﹑慈幼﹑逮下﹑待外戚等二十章。」

　　敬妃瞌了眼，倚在靠枕上：「待外戚這章你怎麼看？」我不覺呆了一呆，這可是過於敏感的話題：「小女也只知書中典故，身為宮女子，不可能面臨這種情況，故未曾深想過。」

　　她半眯著眼斜斜地打量我：「鄭尚宮是真沒想過？還是學乖滑了？」我連忙伏下身磕頭：「奴婢惶恐。」沉吟半晌，敬妃微微笑道：「將來若是有這樣的機會，如何能壓得住眾人。」

　　我汗涔涔地坐起身，敬妃與仁平公主這母女二人俱是多疑善變、心思縝密的。她將手攏在唐衣裡，輕輕撥動著念珠，正要再說話，吳尚宮通報嬪宮與君夫人請安。

　　嬪宮與徐氏行完大禮，左右兩側分坐在敬妃的下首。嬪宮衣著簡潔，來來去去所穿之衣物不過是之前我所見過的。倒是徐氏服飾華美，優雅精緻，最近宮廷及宗親夫人們，皆在模仿徐氏的裝扮。

　　她今日穿著綠意雲裳唐衣，碧紗羅筒裙，不像尋常王室的女子總是在筒裙上嵌金邊，或者上衣下裙以對比之色穿就，她總是一從淺淡一從深，頗有品味，頭上鴛蝶晾翅的珠花閃過鮮麗的光澤。

　　繡幕芙蓉一笑開，斜偎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她緊緊抿著櫻桃小口，其模樣真是玉軟花柔，何況是大君，不知是因為愛屋及烏，還是徐氏是愈看愈美，連我都喜歡上她這般模樣了。

　　我大膽地欣賞著徐氏出眾的容貌，敬妃偏頭問道：「看什麼這麼出神呢？」

　　我這才方知失禮了：「回中殿娘娘，嬪宮娘娘與君夫人今天特別美麗動人呢！」嬪宮淡然一笑，側目望瞭望徐氏：「君夫人是新媳婦，自是嬌美些。」說得徐氏含羞帶怯，雙頰微微泛起紅暈。

　　徐氏一眼瞧見敬妃案桌上的書籍：「不知慈殿娘娘在看什麼書呢？」敬妃搖搖頭：「倒沒看書，聽鄭尚宮說書呢！」嬪宮巧笑道：「不如鄭尚宮也說來聽聽。」敬妃望著嬪宮：「你是不必再聽了，《內訓》這書聽說你讀了又讀，抄了又抄都爛熟悉於心了，倒是君夫人。」

　　她凝視著徐氏：「你雖然出生于富貴之家，還是需要學習貴族的禮儀。身為宗親貴婦，這書是特意揀出來的，宮中的嬪妃必修之典範，你帶回府裡好生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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