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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金少爺與弦月、天主教、班家少爺與藝妓,我暗暗捏了捏腰間的荷包,這下那銀十字架項鍊的出處算是尋著了。

  宮廷端午節之宴飲,就在這承轉啟合、別開生面的話題中告一段落。

  回到處所已是夜闌人靜,一拉開門,見高尚宮怔怔地坐在我的房中。我一面脫鞋,一面悠悠說道:「娘娘不在自己的寢所,在小人這裡,若是主上來尋,可如何是好?」

  高尚宮想與我說話,卻是哽咽難抑之聲,只是一個箭步上前,緊緊伏在我的懷中抽搐。借著暈黃的燭光,她一張臉楚楚可人,眉眼彎彎的雙眸含著淚,哭得嬌喘微微。我輕輕拍著她的背:「今天過節,好好的為何這樣?」

  她接過帕子一面擦眼淚,一面輕聲說道:「每當夜幕降臨,宮人們給我洗浴,老尚宮們給我換上鮮豔的綢衣,送我去到大殿偏室去的路上時,會繞過重重的回廊。我想,我的背後一定有無數怨恨的眼睛在看著我吧?即使是年老如是的主上,宮人們在心裡都充滿了埋怨和嫉妒吧。」

  我替她理了理略為鬆散的鬢髮:「宮人們難免有拈酸吃醋之輩,大約是說了重話,讓你心裡頭難受吧!但我在中宮殿,並不曾聽見中殿娘娘對你有不滿之意,就不要太過憂慮了。」

  高尚宮將手帕放在小桌上,歎口氣:「其實不是那樣的,我只是躺在主上的身邊,為主上暖床而已,還能做什麼呢?雲雨之事也就是那麼一次罷了,這些後宮們難道都不知道嗎?都是虛的,虛得很,還削尖了腦袋,爭得你死我活。」

  我見她說得如此動容,心裡也覺得不忍,便輕輕靠在她的肩上,誰知她連忙一推喊著疼,不覺詫異:「怎麼了?」

  她輕輕握著手臂,搖頭不語。我湊上前,拉起她的衣袖,只見手臂內側紅紅腫腫,一層細細密密的掐痕,紅腫而淤青,又掀開她的另一隻衣袖,亦是如此,看得我心驚膽戰,顫抖著雙手:「這是怎麼回事?誰這樣欺負你?做出這麼殘忍的事,你可是正五品後宮娘娘。」

  高尚宮既像是受了極大的刺激,又像是委屈得不能再委屈,她摔開我的手,深吸了口氣,只留下一句「不要再問了」的話,便匆忙離去。

  第四章 心悅君兮君不知

  31

  站在一幢新蓋的瓦家前,十二年前離家的時候,眼前不過是一幢敝落的草屋而已。而眼前的宅子,鋪著層層灰瓦,砌得密密齊齊的青磚,圍成小小的院子,兩扇朱門緊閉,倒貼著龍虎鎮宅紙,大門前還栽著一株枝繁葉茂的銀杏樹,想是秋色漸濃黃葉紛飛之際,會使這小院子更有禪意。

  我以手叩門環:「家裡有人嗎?」又叩了好一陣,才聽見「吱呀」一聲,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兒,虎頭虎腦、濃眉大眼,穿著笠子服,裹著青色的頭巾,探出半張臉:「姐姐你找誰呀?」

  我輕輕點了點他的鼻子:「你就是父母親收的養子嗎?」

  那孩子眨巴著圓圓的眼睛:「姐姐怎麼知道的?」

  我徑直跨過門檻:「我是你姐姐,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呢?」

  那孩子一個箭步緊緊從身後抱著我的腰,小臉埋在我的綢衣裡:「你就是我姐姐呀?姐姐比母親大人漂亮。」

  我牽著他的手,微微笑道:「這孩子,嘴還真甜,兩位慈親呢?」阿德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小心地指了指東廂房。

  還未走到廂房前,就見里間傳來震耳欲聾的叫駡聲:「嫁了你這窮官兒,吃我娘家的,用我娘家的,連生的女兒都為了你,賣進宮廷裡換了銀子,撿了人家的兒子來養,你還嫌不夠,難不成還要納妾?你要是敢納妾,我把這你這老骨頭給拆了。」

  「喲--」男子斯斯文文的聲音,可不是父親嗎?最是斯文秀氣的,「夫人,你也是個士大夫家的小姐出生,這粗俗的聲音就如同市井裡的村婦,讓人聽見笑話,再者說我什麼時候要納妾了?」

  我站在房門前一陣咳嗽,里間的吵鬧聲方小了些,只見父親一臉狼狽抱著一堆摔在地上的衣物垂頭喪氣地走出來,一見是我,雙手一扔,握著我的雙肩:「寶貝女兒,你怎麼回家來了?不捎個口信,父親我去接你,讓我看看,生得像花朵一樣。好,真是好!」

  母親滿口嚷道:「少渾我,肯定是狐狸精找你,看我不把那賤人打出去。」一面說,一面急急地走出外間,只穿著一隻鞋,見是我,一把將我摟在懷裡,「臭丫頭,想死我了。」

  我的母親奉氏生就一雙圓圓的杏核眼,即使眼角堆起了皺紋還是如此有風韻,她在年輕的時候是開城出名的美女,她拉起我的手,直往大炕上拖:「你怎麼回來了?沒當上後宮娘娘就回來,也對得住我?白生你這張臉了。」

  我端坐在炕沿上,接過阿德雙手捧上來的茶:「女兒現在已經是封書尚宮了,每月添了俸銀,入宮十二年第一次回家探親,回來孝敬父母親大人。」

  32

  家中小住,過著難得清靜而又閒適的日子。父母親大人待我自是愛若心肝,專為我打掃了廂房,水墨紙硯筆及弦琴一應配有。

  取出父親為我準備的弦琴,調了琴弦,淨了雙手,素手弄琴。此曲名喚高山流水,鐘子期與俞伯牙,自古道是:千金易尋,知音難尋。

  宮廷的生涯令我既敬且畏。比如吳尚宮,她的嚴厲慈祥之後,卻是心機沉府,我害怕,不敢再去靠近,害怕再受到傷害。在這之後,更多的是一種深深的孤獨。從前有高內人相伴,而經歷了一些事情之後,我們之間像兩條船,愈行漸遠。

  琴聲如我空寂的心靈般充滿了渴求,需要一個知己,需要一種讓我堅守的力量。琴聲高高低低、此起彼伏,父親信步走到我房門的窗前,他捋著花白的鬍鬚:「女兒,你的琴聲裡像是無奈,像是渴求。」

  我住了琴聲,按著琴弦:「其實女兒此刻倒不是很喜歡弦琴,弦琴是士大夫們自彈自賞的名士之琴,此刻女兒突然喜歡起伽揶琴來,那像女孩子一樣咿咿呀呀的琴聲,您說俗也好,熱鬧也罷,伴著藝妓們的舞姿,倒是相得益彰的。」

  父親哈哈笑道:「那我把女兒打扮成年輕男子,與你到坊間走一回如何?」我的雙眼刹那間泛出一陣光芒,父親扯著我的髮辮,「不去藝妓院怎能聽到伽揶琴?快換身男裝去。」

  我與父親大人出現在長侗橋藝妓院時,儼然一身青年公子的打扮。藝妓院的妓女丫環們,不時有贊許的目光投來,都道是:「好個青俊的小後生。」我附在父親耳邊低聲道:「聽說這裡有一個名動漢陽的名伎,名喚弦月的,不知能否見到。」

  父親用摺扇敲著我的頭:「死了這條心罷,弦月跟河城府院君府上的三少爺私奔,早已離開這裡了。」

  便有藝妓院的伶人上前打千兒:「兩位大爺,此番是召哪位姑娘?」

  我推了推父親,他從袖中掏出碎銀兩,擱在銀盤裡:「不拘哪個,找個能彈伽揶琴的姑娘來與我二人彈琴。」

  那伶人戴著倭帽,一臉的橫肉,露著森森白牙:「真是不巧,本院能彈伽揶琴的姑娘今天都給人包了。」

  我咳嗽一聲:「難不成弦月把會彈伽揶琴的姑娘都一同帶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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