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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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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呆呆坐在禦花裡最深處那具秋千架上,這已經五天之後的事情了。此時已是陽光明媚的夏天。天氣不再僅僅是溫暖,是溫暖之上的溫熱。明媚的陽光斜斜地穿過樹林,灑在常年積葉的坡地上。

  這片樹林,是我兒時常來玩耍的地方,每每結束小宮女的課業,我就喜歡和高內人來到這片樹林,我們倆貪戀著這架秋千,你推我蕩,或者我推你蕩,這是在宮廷童年的記憶裡,最快樂的情景。

  從莫須有的罪名,到無罪釋放,再到回到處所養傷,期間沒有任何一個來看過我,直到我的身體好轉可以走出處所,這是我第一個想要來的地方。積滿樹葉的坡地上傳來沙沙作響的聲音,我已不想回頭,不想知道是誰在我的背後,是誰想要謀害我。

  原來是高尚宮,她一直靜靜地站在我的身後。這一刻,我原諒了她前些日子對我的冷淡,原來最好的朋友,是那種能夠讓你坐在秋千上,不發一言,然後靜靜地一起離開,感覺卻已有過了千百次心靈的對話。

  之後吳尚宮把我叫到她的寢所,沉默地望著一臉陌然的我。她瞟著我,還是眼仁大於眼瞳,還是那樣犀利:「忘了吧!不要問我為什麼。」

  我咬著嘴唇,直到咬出血,她從袖子裡掏出絹子遞給我:「宮中的尚宮都是耳聾眼瞎的,都沒長記性的。」

  我拒絕接過她遞的絹子,提起裙擺就要離開。吳尚宮叫住我:「不要恨我,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害你,在這個宮廷,我最不想要害的人就是你。」

  我淒然一笑:「可是娘娘,您差點把小女送鬼門關了。」

  吳尚宮搖搖頭:「如果當初你去了東宮,如果當初你不推薦楊內人,就不會生出這麼多事端。她的死,你無法推卸責任。」

  我含恨說道:「娘娘,如果小女去了東宮,死的那個人會不會是我?我不死在陷害裡,會不會死在芙蓉池裡?難道您沒有錯嗎?您還可以安安分分地坐在這裡,您還有良心嗎?」

  吳尚宮猛敲著桌子:「一切都不會發生,因為太多事情,不是我們可以預料的,如果有一天你坐在我這個位置,你不會做得比我更高明。」

  我眼中湧出淚:「娘娘,小女可是把您當母親侍奉的。」

  吳尚宮深深吸了口氣,她用手擋著臉,吐口氣:「我年紀大了,愈發變得仁慈起來。很多事情,你無法控制,全在一念之間。鄭尚宮,宮廷的生活,遠遠不是你看到的外表的華麗,也遠遠不是你聽到的軟語溫言。要怪,就只怪你還太年輕。」

  從這之後,我與吳尚宮之間,自然是生分了。看來人與人之間不要有太多恩義,恩義越多,有背叛就會覺得寡情。這一跤,我跌得很重,差點搭上了性命。在這一點我應該跟高尚宮學習,即使我與她如此親近,有些事,她也永遠不會與我說的。

  可是,我卻無法去報復吳尚宮,雖然以後有無數次這樣的機會,可是她依然把我留在身邊,這到底是怎樣的一種緣分?

  24

  楊內人葬禮在過了頭七之後,在內人院舉行。儀式很簡單,只有中宮殿幾個內人哭靈守靈。我亦披麻戴孝徹夜守護。感到很內疚,很對不起她,當初推薦她全是出於一片善心,可是卻使她丟了性命,並且,內侍府根本就沒查出個所以然。

  最後的結論竟然荒唐到失足落水,另一隻繡花鞋是在她房裡找到的,而我那只繡花鞋竟然解釋成是她的陰魂臨行前留給我的念想。

  這個世界真的有鬼嗎?這個初夏的夜晚,原本應是清涼的夜風穿堂而過,可在我耳裡竟然全是鬼哭狼嚎,素白的幔帳迎風而飄浮,像一個個身穿白衣的女鬼。雖然我從來沒有見過女鬼,無數次與眾人所能想像的女鬼就是白衣的。

  一條接一條的幔帳,我平生第一次感到宮廷是個陰氣沖天的地方,是一個充滿怨恨的地方。特別是當白晝的繁華過去,深宮裡的漫漫長夜,就是女鬼橫行,哭冤喊魂的時候。

  怪不得,兒時訓育尚宮就對我們說,宵禁之後不要離開處所,實在是要離開處所上夜,如果有人叫你的名字,一定不要答應。出門,一定要把地火燈照在前頭,要結伴而行,特別是晚上,不要獨自去芙蓉池邊和井邊,那裡陰氣重。

  這是宮廷裡代代相傳的不成文的規定,應該說是代代相傳的悲劇。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楊內人到底是怎麼死的?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

  可是沒有一個人會告訴我,東宮殿的內人絕口不提此事。那個洪內人,如今已換上承恩尚宮的唐衣,與嬪宮出入中宮殿,向敬妃娘娘請安。她每每見著我,眼中沒有任何一絲愧疚,依舊是低眉順眼、溫婉乖巧。

  任我眼裡恨得快流出血,她依舊是如此表情,視若無睹。出仕後宮,想要上位,就是踩著別人的背,踩著皚皚白骨,就算是裙擺下有無數雙充滿怨恨的雙手在拉扯,也無法阻擋這種欲望的前行。

  最近我越發清瘦了,吃不好、睡不穩,時常恍惚。即使在敬妃處當差,也是沉默寡言。敬妃命吳尚宮拿出她珍藏的茶具:「聽說你會沏茶。」

  清澈的井水呈上來,我伸出雙手,不知為何在洗滌雙手的時候,那清亮的水裡閃過楊內人的面孔。她的眼裡流出血。我心裡一驚,額角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敬妃見我如此失態方說道:「鄭尚宮是不是不舒服?」

  我方回神,淨手盆已撤下,深吸了口氣:「不是的,娘娘。」茶甕裡的水開了,咕咕地滾著,當這滾水遇到綠茶,內殿裡飄散著一股很清、很雅的馨香,碧綠的茶湯恭謹地呈到敬妃的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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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與吳尚宮捧著茶碗,敬妃柔柔的聲音在茶湯裡氤氳:「喝茶的時候,只細細品好茶,人這一生不就是在呼吸間,我這樣遲暮之年,到了一口氣上不來,往何處安生。」

  敬妃這話是由感而發,也愈發像是在渡我,不知為何一直覺著心中出不了的那股抑鬱不忿之氣,突然開解了一些。

  收拾了茶具之後,在退膳間,吳尚宮向我說道:「我瞧你最近精神很不好,你離家進宮這麼些年,還不曾告假,過了端午,你就回去歇息幾日吧。進宮一年歇息一天,你進宮十二年,有十二天的假期。」

  我客氣而生疏地道了謝,緩緩離開。想到能回到妙香山的家,心裡的苦悶又減輕了些,年年有慈父慈母的書信,及在宮門前一個時辰的探視,不知今年家裡情形如何?父親沒有子嗣,母親便從族中過繼了一個兒子,那個弟弟也不曉得生得什麼模樣。

  剛走出中宮殿的大門,就有高內人處所的小宮女向我行禮:「鄭尚宮娘娘,高尚宮娘娘請您過去吃茶點。」

  我想了想:「改日再給娘娘請安。」

  便捧了金剛經穿過御花園走到芙蓉池邊,望著像碧玉一般幽綠的池水,岸邊一碧連著一碧的荷葉,荷葉上晶瑩的露珠蕩漾,如此美景,就是楊內人碧落黃泉之處。

  我想我應該是害怕的。可此時,突然不是那麼怕了,人總歸是有死的那麼一天。因為素聞佛法,對於生死,其實只是無常,其實只是輪回。我的眼角滴下淚:「楊內人,但願你來世可以托生到好一點的人家,不要再做宮女,安息吧,楊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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