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孤城閉 | 上頁 下頁
一四六


  參知政事是副相,平時眾人亦尊稱其為「相公」。但歐陽修一聽卻搖頭,微笑道:「從今日起,我不再是參政了,先生不可再稱我『相公』。」

  我訝然脫口道:「這卻從何說起?」

  歐陽修道:「今上己接受我辭呈,免去我參政之職,命我出知毫州。明日我便要離京了,所以适才去寶文閣,拜別仁宗皇帝。」

  寶文閣內藏仁宗禦書,亦供奉有其禦容,仁宗朝臣子離京通常都會前來拜別。

  歐陽修的事被台官鬧得沸沸揚揚,我是知道的,此刻聽他這樣說,不免深感遺憾,道:「台官所言之事,今上已辨查其誣,貶黜構陷之人,相公為何仍要求去?」

  歐陽修沒有細說原因,僅應以寥寥一語:「我只是覺得累了。」

  我聞之感慨,又聯想到當年言官說他「盜甥」一事,遂歎道:「相公一生性直不避眾怨,惜為言者所累。」

  歐陽修聽了展顏一笑,道:「我年少時曾請僧人相面,僧人說我,耳白於面,名滿天下:唇不著齒,無事得謗」如今看來,這話倒是應驗了。」

  我聽後仔細打量他,果然發現他耳朵比面部要白,「唇不著齒」外表倒看不出,不知是何意,我亦不好開口去問他,便只是微笑。

  與我相對而笑須臾,他又斂去了笑容,對我正色道:「我這一生確實受,風聞言事,所累,兩次名譽受損,也弄得身心皆疲,苦不堪言,然而,我還是很慶倖,我的仕宦生涯是在這個言路開明的時代度過的。」

  我一怔,開始品味他的話,而他繼續說了下去:「台諫言事有效,上可防止國君濫用皇權,宰執獨斷專行,下可監察百官,肅清風紀,令奸佞腐敗之徒無處藏身,不致政事敗壞。而言者強調身居高位者的品行道德,乃至不容其有一點瑕疵,動輒上言論列,其實也是政治清明的表現,儘管在兩派相爭中,不矜細行,常被對方用作構陷定罪的藉口。國朝台諫之中,固然也有利用職權以報私怨、伐除異己的小人,但更多的卻是不畏權貴、不圖私利、剛正敢言的君子。有他們在,夏竦那樣的權臣不能一手遮天,溫成那樣的女寵沒有禍國的機會,張堯佐那樣的外戚難以借後宮之勢雞犬升天,而任守忠那樣的奸佞內臣更無法弄權干政……風聞言事自然有其弊端,但總好過言路堵塞。若有朝一日,台諫形同虛設,國君恣意,為所欲為,以致女寵、近侍、外威皆可典機密、干涉朝政,又或朝廷重臣獨攬大權,不避親嫌,以致一門盡為顯官,騶僕亦至金紫,道德淪喪,風俗敗壞,而言者又畏懼強權,既無法獨立言事,又不敢指責身居高位者的過失,百姓縱有意見,亦不能明說,只能把對其供奉之人的不滿化作滿腹譏議,私下流傳……那麼,大宋也到了氣數將盡的時候。」

  此時他肅然回首,望望身後的寶文閣,目露感懷留戀之意,然後再道:「好在我遇到的君主仰懼天變,俯畏人言,嚴於律己,又並不乏辨識力,知人善任,禮賢下士,從諫如流,國家言路開明,所有人都受到言者監督,無人可肆意妄為、獨斷專行「所以,我很慶倖生在這個堪稱海晏河清的時代……」

  說到這裡他略略停頓,著意看了看我,才又道:「雖然我們都曾被時代誤傷。」

  9.桃夭

  無論是仁宗在世的最後一年,還是在英宗治下,公主皆隨母親居住,儘管宮外的公主宅內還有一位她名義上的夫君。但這種情況在趙頊即位後有了變化。

  趙頊是公主鍾愛的侄子,從小便與她相處融洽。即位後不久,他便把公主進封為楚國大長公主,給予她的爵邑為當朝皇女之最。他對公主的態度令苗娘子忽然懷有了新的希望,幾次找人代為勸說,想請皇帝允許他這位大姑姑與姑父離異,改嫁他人。但趙頊並不答應,當面正告公主母女:「仁祖當年複李瑋駙馬都尉之名,便是希望姑姑能繼續做李家媳婦,尊人倫之婦順,廣天下之孝思,彰邦媛之賢,以儀我皇室。姑姑事仁祖純孝,故願遵父命,與李瑋再續前緣,以篤外家之愛,如今豈可因仁祖上仙,便不顧遺訓,而有改適他人之心?若姑姑執意如此,頊不敢阻止,但請姑姑三思,姑姑與姑父不諧,已使仁祖有遺恨,若再離絕李氏,仁祖泉下有知,又該如何痛心?」

  公主默然,並不反駁,而趙頊又提出了一個要求:「姑姑既與李瑋有夫婦之名,長居宮中總有不便,外人得知,亦有譏議。不如仍回公主宅居住,琴瑟相調,方為兩宜。」

  在他的極力勸說下,公主終於同意,按他的意思,回到了公主宅。而趙頊也隨後宣佈廢除「尚主之家,倒降昭穆一等」的規定,並正式下詔,要求以後公主下降都要行舅姑禮,如尋常人家新婦那般侍奉舅姑。

  據說,在公主將要上車回本宅之時,趙頊曾向她欠身致歉,說:「對不起,姑姑。可是所有皇室中人都一樣,既不能放縱自己的欲望,也不能回避自己的責任。」

  有好事者把經過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我,一邊說一邊窺探我的表情,而我沉默地聽著,面上波瀾不興,心裡也沒有他們期待的情緒驛動。因為我知道,對公主來說,結局早已註定。公主的花期已在她二十五歲時結束,凋零的花瓣棲身何處,其實已並不重要。

  可想而知,她在公主宅與李瑋過的是絕對「相敬如賓」的生活,他們彼此都受傷太重,破裂的關係他們也不會再嘗試修復,能各自保持安靜的狀態便好。有一次我聽一位畫師說起他在李瑋園中看貝李家小公子,細問之下我得知,那是韻果兒所出,而公主並沒有自己的孩子,自然,很可能永遠都不會有。

  ***

  每逢節慶,我都會去集英殿的宮牆下,看公主為我裁剪的花勝。她也從不失約,當天黎明即把花勝掛上桃花樹梢,待我等到集英殿院門開啟,進到院中的時候,那些越過牆頭的彩繒花片早已迎著清風在枝頭飛舞,像一群尋香的蝴蝶。

  年復一年,都是如此。她回公主宅長居之後都沒有放棄這個習慣,總會在節日前一天入宮,依舊于黎明時分掛上花勝。

  有一年七夕,她不知為何來得晚了,我等到將近午時才見桃花枝頭有花勝掛出,是桃在一根竹枝之上,伸到桃花樹上掛好。

  是公主親自掛的麼?我快步靠近宮牆,隱隱聽見裡面傳來的環佩聲。

  我呆立在原地,看著那竹枝高低起伏,使一片片彩繒裁成的花朵綻放在花期已過的桃花樹梢,久久難以移步。

  「梁先生!」忽然有人從對面的秘閣處跑來,揚聲喚我。

  他的聲音很大,我尚未收回的目光覺察到花樹上方的竹枝顫了顫,然後帶著枝頭的花勝倒了下去。

  來人已跑到我身邊,我倉促地轉身面對他,發現他是許久不見的白茂先。

  他當年在公主夜扣宮門之後也遭到了處罰,被貶往前省書院做小黃門。後來英宗即位,幾位年輕公主入禁中居住,缺少內臣服侍,小白便又被調到後省做事。

  小白現在已長成了一位俊秀的青年,穿著內侍高品的公服,手中捧著一些卷軸,神采飛揚。

  「不錯,進階了。」我含笑對他說。

  他謙恭地朝我欠身,微笑道:「全仗先生教導。」

  我與他寒暄幾句,看看他手中的卷軸,又隨口問:「這是什麼?」

  「公主在學飛白,要我來寶文閣取仁宗皇帝禦書給她臨摹。」小白回答。

  公主?我有些訝異,但旋即明白了,他指的是他現在服侍的某位長公主,因他是在英宗朝入侍那位長主,所以現在還保留著原來的習慣,稱她為公主——與我一樣,他口中的公主就是指他心裡眼裡的公主一人。

  「公主的飛白已經練得很好了,太皇太后也經常教她,說她很有靈氣呢……」小白繼續描述他的公主的情形,目中閃爍著從心底浮升而出的喜悅。

  我惘然地看他,有一些不安的感覺。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