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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冊禮之事,淑妃若在世,必會再度堅辭,而諡號鹵簿,淑妃泉下有知,更難心安。」

  今上憶及秋和平生行為,亦同意皇后觀點,這才按下冊禮諡號鹵簿之事不提。

  經歷公主一事,今上已心力交瘁,老了一輪。現在秋和病故,對他又是一次沉重的打擊,愈發摧毀了他的健康,何況,從立皇子之時起,他似乎就對人生不抱什麼希望了。身體每況愈下,他人也一天天消沉下去,有次我在集英殿外遠遠看見他,發現他枯瘦憔悴,鬚髮花白,身形完全是個老頭模樣了,而其實他這時也不過才五十三歲。

  這年十一月,宮中傳出李瑋複為駙馬都尉的消息。據說這是今上在病榻上向公主提出來的,他始終希望女兒回心轉意,仍做李家媳婦。而公主也答應在名義上與李瑋複合,但要求繼續留在宮中,不回公主宅與李瑋同居。

  我可以猜到她的想法。她早已不冀望還能與什麼人有姻緣之分,那麼讓李瑋恢復駙馬名位也不是難以接受的事,只要他那丈夫的身份繼續停留在名義上。

  於是今上隨即下旨,進封沂國公主為歧國公主:建州觀察使、知衛州李瑋改安州觀察使,複為駙馬都尉。

  ***

  嘉祐八年三月辛未晦,今上崩于福寧殿。

  這天日間,宮內人並沒覺得他有何不妥,雖然有疾在身,但他飲食起居尚平寧。夜間睡下不久後,他遽然起身,呼喚左右取藥,且連聲催促近侍速召皇后來。

  據福寧殿內的侍者說,皇后到殿中時,今上已虛脫無力,連話都說不出,看見皇后,他流下淚來,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

  皇后忙召醫官診視,投藥、灼艾等急救方法都試過了,仍回天乏術。皇后無措,最後只得坐於他床頭,半擁著他,低聲在他耳邊說著一些別人無法聽清的話。

  時至丙夜,今上在皇后含淚凝視下鬆開了她的手,與世長辭。

  在醫官確認今上晏駕後,殿中內臣欲開宮門召輔臣,皇后這時拭淨淚痕,站起來,厲聲喝止:「此際宮門豈可夜開!且密諭輔臣黎明入禁中。」

  然後,她又喚來侍奉今上飲食起居的內臣,不動聲色地吩咐道:「官家夜間要飲粥,你快去禦廚取來。」

  環顧殿中,她發現醫官此刻已離開,當即命人再去召他進來,然後讓幾名內臣守著醫官,不許其擅出福甯殿半步。

  後來她引導十三團練趙曙即位之事更成了朝廷內外流傳的傳奇:

  皇帝暴崩後,皇后秘不發喪,只密召趙曙入禁中。次日,她命宣輔臣至福寧殿見駕。宰相韓琦等人至福甯殿下,扣簾欲進,內侍方才告訴他們:「皇后在此。」

  韓琦止步肅立,皇后于簾後泣而告之官家上仙之事,眾臣隨即伏地哭拜。而皇后稍抑悲聲,問韓琦道:「如今該如何是好,相公?眾人皆知,官家無子。」

  韓琦應道:「皇后不可出此言,皇子在東宮,何不便宣入?」

  皇后道:「他只是宗室,又沒有太子名分,立了他,日後會否有人爭?」韓琦斬釘截鐵地回答:「皇子是大行皇帝下詔所立,也是唯一嗣子,他人能有何異議!」

  得到這個答案,皇后唇角微揚,示意侍從捲簾,這才對韓琦直言:「皇子已在此。」

  簾幕卷起,韓琦等人驚訝地發現皇子趙曙已立于皇后身側,皇后神情淡定,而皇子一臉憂懼。

  在輔臣一致擁護下,趙曙即位為帝,尊皇后曹氏為皇太后。

  趙曙休弱多病,廠向又敏感多思,陡然當此重任,一時難以承受如此重負,患上心疾,常於禁中號呼狂走,不能視朝。輔臣商議後請皇太后垂簾聽政訓於是,在皇帝抱恙期間,皇太后禦內東門小殿,面對滿朝重臣,端然坐在了簾後訓大行皇帝廟號定為「仁宗」。嘉祐八年十月甲午,仁宗皇帝下葬于永昭陵。

  那日宮中內臣送葬者眾,我亦在其中,待回到宣德門前時天色已晚,宮門將閉,卻見一位內侍從宮中匆匆趕來,對守門使臣說:皇太后先前吩咐,這門暫且多留片刻,等張先生回來。」

  我聽後不禁出言問那內侍:「你說的張先生,可是張平甫先生麼?」

  內侍回答:「當然是他。今日皇太后下旨,升他為內侍省押班。前幾日已派人去召他了,算好是今日回來,所以吩咐留門等他。」

  話音才落,便聞門外傳來一陣馬蹄聲,我回首望去,見一全身縞素之人正策馬馳來,身材頎長,眉目清和,正是我們剛才提到的張先生。

  他在宣德門前下馬,宮門內外的內侍辨出是他,立即蜂擁而上,有請安的,有牽馬的,有為他撣灰拂塵的,一個個皆爭相獻媚示好。而他平靜如常,只是朝他們很禮貌地略一笑,然後抬首舉目,大步流星地向柔儀殿方向走去。

  夕陽西下,為鱗次櫛比的碧瓦紅牆鍍上了金色的光。我隱于宮牆下的陰影中,目送張先生走進覆于這九重宮闕之間的流霞金輝裡,漸漸意識到,對皇城中的宦者來說,這是張茂則時代的開始。

  8.時代

  皇太后曹氏聽政十三個月後撤簾還政,皇帝趙曙開始視朝。

  在太后垂簾期間,入內都知任守忠常在太后面前說皇帝不是,而一旦皇帝親政,他又在其面前換了副諂媚的嘴臉,編造事蹟詆毀太后,意指太后不欲還政,乃至有廢立之心,令皇帝心存芥蒂,甚至停止每日定省,公開流露對太后的不滿。

  朝中重臣見兩宮不睦,都頻頻上言,兩廂勸解,而司馬光在勸解之餘更寫下洋洋千余言彈劾任守忠,列出他結黨營私、收受賄賂、欺淩同列、貪污財物、編造謠言、離間兩宮等十備具體罪狀,要求皇帝將其處斬。在他引導下,呂誨等言官連續進言,前後上疏十數章,交章劾之,終於迫使皇帝下令將任守忠貶黜出京,薪州安置。

  任守忠雖然被逐,皇帝與太后的關係卻未修復。趙曙待太后冷淡,又把仁宗留下的四名幼女遷出原來的宮室,讓自己的女兒住進去。此舉令司馬光痛心疾首,怒髮衝冠,上疏直指皇帝忘恩負義,說:「臣請以小喻大。設有閣裡之民,家有一妻數女,及有十畝之田,一金之產,老而無子,養同宗之子以為後,其人既沒,其子得田產而有之,遂疏母棄妹,使之愁憤怨歎,則鄰里鄉黨之人謂其子為何如人哉?以匹夫而為此,猶見貶於鄉里,況以天子之尊,為四海所瞻仰哉!此陛下所以失人心之始也。」

  此後趙曙略有慚色,在皇后高氏及歐陽修等輔臣簳旋下,才重新開始定省太后。

  在冷對太后的同時,趙曙也對自已的親生父母流露出尊崇眷顧之意。趙曙生父汝南郡王趙允讓薨後被追封為濮王,趙曙即位次年下詔命群臣議崇奉濮王典禮。宰相韓琦、參知政事歐陽修等主張皇帝稱濮王為皇考,因為」出繼之子於所繼、所生父母皆稱父母,「而台官呂誨、範純仁、呂大防及諫官司馬光等則力主稱仁宗為皇考,濮王為皇伯,說」國無二君,家無二尊」,若皇帝稱濮王為父,將置仁宗於何地?

  台諫派與宰執派互不相讓,長篇累犢地上疏辯論,令這一場爭論延續了近兩年,史稱「濮議」。治平三年,皇太后發出手書,允許皇帝稱濮王為父,尊濮王為濮安懿皇,其三位夫人並稱後。趙曙旋即頒佈手詔,說:「稱親之禮,謹尊慈訓。」台諫請罷詔命,趙曙置之不理,最後把呂誨、呂大防、範純仁三人貶放於外。

  這場爭論中,朝中臣子更傾向于台諫派,宰執派常被目為奸佞小人,尤其是在辯論中引經據典,為皇帝稱親提供重要理論依據的歐陽修。

  趙曙多病,在位不足四年即駕崩,廟號」英宗」。此後登基的是其二十歲的長子,現已改名為趙頊的大皇子仲針。

  在趙頊即位不久後,因「濮議」一事與歐陽修結怨的政敵便展開了對他的攻擊。

  先是歐陽修夫人薛氏的從弟薛宗孺與歐陽修有私怨,在朝中散佈謠言,說他與其長媳、吳充之女私通,禦史彭思忠、蔣之奇遂借此飛語彈劾歐陽修。

  但他們拿出的證據卻是軟弱無力的。吳氏小字「春燕」,他們便找出了歐陽修的幾首詞,說裡面既有「舂」又有「燕」,是暗藏吳氏之名。

  皇帝趙頊在此事上很堅定地支持歐陽修,甚至當面怒斥蔣之奇,說:「你們大事不議,卻愛抉人閨門之私!「隨後將彈劾歐陽修的台官一個個逐出朝堂,但仍有台官繼續論歐陽修「私媳」之事,而歐陽修也心灰意冷地自請補外,皇帝不許,他便一再上疏懇求。

  治平四年三月間,我送畫院畫師完成的英宗禦容圖卷去秘閣供奉,偶遇從寶文閣出來的歐陽修。多年不見,他仍一眼便認出了我,很友善地喚我:「梁先生。」

  一直以來,他對我與公主都懷有一種長輩般的關愛之情,在我們受到言官猛烈抨擊的時候,他都沒有隨眾指責過我們哪怕一次。如今聽見他招呼,我心中一暖,立即向他施禮,寒暄道:「久不相見,相公安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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