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孤城閉 | 上頁 下頁
一四七


  他渾然不覺,又獨自與我說了半天,仍忘了跟我解釋那位公主是誰,仿佛認為這是普天之下的人都會知道的事。

  最後他終於意識到時間問題:「哦,公主還在等我呢,我得走了。先生多保重!」

  不待我回答,他便樂呵呵地捧著仁宗禦書跑開了。我上前數步,本想喚住他,為他與公主的相處方式稍作提醒,但他已迅速消失在院門外。我默然止步,也想到或許我的勸誡不會起到任何作用。當年皇后與張先生何嘗未提醒過我,但一切還是如此發生,無法逃避的是宿命的淵藪。

  回首再觀桃花枝頭,已不見竹權探出。我本以為公主已離開,但佇立之下,卻又聽見越牆的微風送過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

  我緩步上前,雙手撫上朱粉紅牆,面朝她可能存在的方向。

  也許她就在這面牆的後面:

  也許她也正以手撫牆,探尋我所在的方向:

  也許就在這一刻,我們手心相對,而彼此目光卻在這紅牆屏障兩側交錯而過……起風了,她會冷麼?我伸出了手,她還能感覺到些許溫度麼?

  我愴然仰面,望向浩渺天際。

  秋水長空有彤雲縹緲,今晚應可見煙霄微月,星河皎皎。但少的是金風玉露,多的是銀漢迢迢,又有誰能伴在她身邊,與她同品這銀燭秋光,共渡那天階微涼?

  ***

  自那日以後,花勝掛出的時間越來越晚,我有不祥的預感,留意打聽,才得知公主已有頑疾在身,常常胸口疼痛,體虛乏力,偶爾還會有暈厥現象。

  每到節慶之時,她還是堅持回宮來掛花勝,我還是早早去等待,雖然可能會等到很晚,但無論如何,總能等到。

  但,熙寧三年花朝節這天,我從黎明時分直等到將近黃昏時仍未見花勝出現在樹梢,只有那滿樹的桃花,正對著春風開得喧囂。

  她一定是回了宮的,我還聽人說,昨日最後進入宮城的是她的車輦。

  而為何花勝始終不見?

  我眼睛牢牢盯緊桃花枝頭,那上方每一次的花技搖曳都令我心跳加速,而事實證明,那只是春風開的一場又一場玩笑。

  夜幕降臨時,我終於等到了結果,牆頭升起的不是彩色的花勝,而是刺目的白幡,層層疊疊地,像即將迎面蓋下的白色巨浪。

  一陣哀戚哭聲從後宮傳來,不久後宮中殿門開啟,許多內臣奔走相告:楚國大長公主薨……她死於我們分離後的第八年,熙寧三年的春天。

  皇帝趙頊命人把她靈柩送回公主宅,然後親幸其第臨莫,哭之甚哀。

  他追封公主為秦國大長公主,並命輔臣為她議諡,最後他親自選定了「莊孝」二字,因為「主事仁祖孝」。

  另外,他還把李瑋貶到了陳州,公佈於眾的罪名是「奉主無狀」。

  §尾聲:雙喜

  熙甯三年,崔白再次步入闊別已久的翰林圖畫院,而這次,他的身份是圖畫院藝學。

  此前皇帝趙頊要尋畫師為垂拱殿屏風畫一幅《夾竹海海棠鶴圖》,又嫌畫院諸人畫風呆板,流於程式,欲覓筆法有新意者執筆,太皇太后曹氏便向他推薦崔白,贊其畫風不俗,於是趙頊召崔白入宮,與另外幾位著名畫師艾宣、丁貺、葛守昌共畫這巨幅屏風。

  完成之後,崔白所作部分為諸人之冠,皇帝龍顏大悅,當即下旨將崔白補為圖畫院藝學。而崔白一向灑脫疏逸,不想受畫院約束,再三力辭求去,最後皇帝恩許其不必每日在畫院供職,「非御前有旨,毋與其事」,崔白這才勉強接受,做了這畫院高官。

  如今的年輕天子與兩位先帝不同,充滿蓬勃朝氣,從即位之初起便立志革新,以富國強兵,後來任王安石為相,大刀闊斧地變法度、易風俗,而畫院格局也在他變革計劃之內。故此,崔白如魚得水,改變了上百年來畫院較藝以黃簽父子筆法為程式的狀況,令大宋畫院進入了一個生機勃勃的全新時代。

  自我回歸畫院後便幾乎沒有出宮的機會,在崔白重入畫院之前我們未曾相見,久別重逢,我們格外欣喜,獨處敘談一番後,崔白取出了一卷畫軸,雙手遞給我,道:「當年離開畫院時我曾向懷吉承諾,要送給你一幅畫,這麼多年來,我畫過許多,但都沒有覺得很滿意、不辱君子清賞的。幾年前總算畫成一幅,稍可一觀,如今便贈與懷吉,望賢弟笑納。」

  我謝過他,接過一看,見畫的是郊野一隅,山坡上立有秋樹竹枝幾株、袁草數叢,一雙山喜鵲斜飛入畫面上方,雌鳥已立於殘樹枯枝上,在對著左下方一隻蹲著的野兔鳴叫,而雄鳥尾隨著它,正展翅飛來。

  這是幅我前所未見的佳作,運用了多種技法:山喜鵲、竹葉、秋草是雙鉤填彩,筆法工謹細膩,而荊棘和部分樹葉葉脈用的卻是沒骨法,暈染寫意,不用墨筆立骨。

  樹幹筆意粗放,土坡線備是用淡墨縱情揮毫而成。那野兔皮毛更是一絕,並沒有輪廓邊線,也很難用某種特定的技法來形容,毛是一筆筆劃出的,與真實皮毛一樣,層次分明,長短不一,既有柔密細軟的內層絨毛,也有粗直挺健的外層長毛,一根根描畫細緻之極,仿佛一伸手便可體會到那一片溫軟細密的觸感。整幅畫可說是集國朝眾家之長,筆意粗細共存,卻又能和諧相融,令人歎為觀止。

  然而,最令我驚訝的,是他對畫中鳥獸神情的描繪。那只雌鳥體態玲瓏,但俯身向下、對著野兔張翅示威時鳥喙大張,眼睛圓睜,表情憤怒之極,竟透著幾分淒厲。

  它身後的雄鳥曳著長長的白色尾羽,身形漂亮,表情不像雌鳥那麼憤怒,看上去有些驚訝,亦有點迷惘,雖在朝雌鳥飛去,但不像是要和它一起與野兔對抗,似乎還未想好下一步該怎麼做。而那有著豐厚皮毛的野兔正回首仰望,愣怔著看朝它怒斥的雌鳥,右前爪不知所措地抬起,像是進退兩難,不知如何是好。

  我觀察著畫中景象,隱隱猜到崔自畫中深意,而他也指著雌鳥從旁解釋:「山喜鵲性機靈,喜群聚,有衛護自己所處領域的習性。若有外來者闖入,它們便會激烈地對其鳴叫示威。而這只野免可能是經過山間時誤入這一對山喜鵲的領域,雌鳥不滿,所以憤怒地要逐它出去……」

  我點點頭,銜一抹淺淡笑意,最後把目光鎖定在畫面右側的樹幹上,那裡有崔白落款:「嘉祐辛醜年崔白筆。」

  ***

  我把這幅《雙喜圖》懸掛在房中,常常沉默地凝視著,一看就是半晌,而那些前塵往事也隨之浮現于腦海,明晰得如同只隔了一宿清夢。

  數月之後,我決定把這幅畫送入秘閣收藏,既是為了不再觸摸那些舊日傷痕,也因為它太過精美,美得不像是我可以保留住的東西。

  我這一生的閱歷印滿了各種各樣美的痕跡:我見過輝煌的皇城,雅致的書畫,精巧的玩物,以及這清明時代的美人如玉、江山如畫……可是,他們都不屬於我,我特殊的身份決定了我只能是這些美好事物的旁觀者,我習慣去見證他們的存在,卻不會試圖去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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