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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她瞪了我一眼:「真是對牛彈琴!」

  興致並未因此消減,她又仰望上方,含笑憧憬,「清明寒食,我們一起出去遊春賞花;七夕中秋,我們又可以一起坐在屋前簷下品月觀星……這樣的時候,你一定會想作詩,那麼我就……」

  我不待她說完,即刻接話道:「你就在旁邊吃芋頭。」

  她坐起來,雙手舉起一隻錦繡枕頭,朝我劈頭劈面地亂砸一氣,怒道:「我是說我就與你唱和!」

  我本想繼續調侃她,但已笑得無力再說。她瞪了我半晌,到最後唇角一揚,那怒色終於掛不住,一下子消散無蹤,她又在我身邊躺下,抱著我一支胳膊,把臉埋在我衣袖中,亦笑個不停。

  聽著她一連串輕快的笑聲,我的笑容逐漸消散在她目光沒有觸及的空間裡。

  這些天來,我見她流了太多的淚,現在很慶倖我們還能有這樣一段歡愉的時光,希望我最後留給她的是我的明亮笑顏,而那些無法泯滅的悲哀和傷痛,就讓它們暫時沉澱在心底,在我離開她之前,絕對不能讓她在我眸中看見。

  在她抬眼看我時,我會再次對她笑,儘量讓她忘記,伯勞飛燕各西東,就在天明之後。

  她後來也一直在笑,直到有了倦意,才迷迷糊糊地在我懷中睡去。

  我擁著她,卻未闔目而眠。待到月隱星移,炷盡沉煙,我悄無聲息地起身,想就此離去,卻發現一段衣袖被公主枕于頰下,不好抽出。

  我欲托起她的頭,再移開衣袖,但又想到她最近精神欠佳,睡覺極易驚醒,這樣碰觸,多半會令她醒來。於是,我一手停留在原來的位置,另一手解開衣帶,先抽出這只手,小心翼翼地縮身脫離這件寬衫,最後才讓不動的手從被公主枕住的袖子中一點點滑出來。

  如此一來,我可以脫身離開了,而公主依然枕著那段衣袖兀自沉睡。

  我在她床前佇立良久,默默注視著她,想把她此時的樣子銘刻到心裡去。

  少頃,漏聲又響,四更天了,我必須離去。

  緩緩俯身,我在她額頭上印下一個輕柔的吻。她似有感覺,睫毛微微顫了顫,但終於沒有醒來。手無意識地撫上那件空衫的胸襟,她又側身朝那裡挨去,仿佛還在依偎著我。

  枕著留有我余溫的空衫,唇際笑意輕揚,她熟睡中的神情像嬰孩般恬淡安寧。

  這是她此生給我留下的最後印象。

  這一年,她二十五歲。

  7.淑妃

  我回到翰林圖畫院,作為一位普通的內侍黃門,做著與少年時相似的工作,每日默默整理畫稿,為畫師們處理雜務,一切似乎沒什麼不同,除了知道我經歷的人偶爾會在我身後指指戳戳。

  自回歸前省之後,我一直沒再見到今上,但嘉祐七年八月,他忽然親自來畫院找我,像是信步走來的,身邊只帶了兩名近侍。

  他召我入一間僻靜畫室,摒退侍從,命我關好門,才開口問我:「你與崔白是好友罷?」

  我頷首稱是,然後,他徐徐從柚中取出一卷文書遞給我,一言不發。

  我接過展開一看,不由大驚——那是當年我代崔白傳給秋和的草帖子,議親所用,上面序有雀白三代名諱及他的生辰八字。

  「董娘子現在病得很重,臥床不起,一個內人幫她整理奩盒,在最深處發現了這草帖子。」今上面無表情地說。

  我立即跪下,叩首道:「董娘子與崔白雖曾有婚約,但那是在她服侍官家之前,此後他們絕無來往,請官家明鑒,勿降罪予他們。」

  今上看著我,淡淡問:「這草帖子,是你送進宮來的罷?」

  我承認,低首道:「臣自知此舉有悖宮歸,罪無可恕,請官家責罰,惟願官家寬恕董娘子與崔白,勿追究此事。」

  言罷我向他行稽首禮,伏拜於地。

  他歎了歎氣,道:「你平身罷。我今日來這裡,只走想求證這事,不是為追究誰的罪責。」

  他從我手裡收回帖子,自己又看看,忽然問我:「這帖子是什麼時候給她的?」

  我如實作答:「慶曆七年歲末。」

  「慶曆七年歲末……」今上若有所思。大概是想起了其後發生的宮亂之事,他眼神甚惆悵,其間的因果於他來說也不難明瞭了。

  「難怪,這麼多年來,她一直不快活……」他喃喃低語,隨後讓我取來火摺子,點燃草帖子,默然看它化為灰燼,再起身朝外走去。

  見他步履蹦跚,我上前相扶,他亦未拒絕,在我攙扶下走到了畫院西廡附近,卻聽見前方不遠處有人喧嘩,像在爭論什麼。

  說話的人是兩位衛士。相隨的近侍欲上前提醒他們官家駕到,今上卻先擺手止住,自已往前逼近兩步,隱身於廊柱後,聽衛士說下去。

  衛士甲說:「人生貴賤在命。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此乃至理名言,不可不信。」

  衛士乙則道:「這話不對。天下人貴賤是由官家決定。你今日為宰相,明日官家一道聖旨下來,就可把你貶削為平民匹夫:今日你富可故國,明日官家一不高興就可能會把你抄家沒藉。所以說官家是天下至尊,有這生殺予奪的權力。」

  二人繼續爭論,誰也說服不了誰,直爭得面紅耳赤。今上看在眼裡,也不現身評判,而是折回畫室,命我取來筆墨信函,手書御批:「先到者保奏給事,有勞推恩。」一式兩份,分別封入信函,然後喚來兩名衛士,先命乙攜一信函送往內東門司。等了片刻,估計乙將至半道了,再才命甲帶另一信函相繼而去。

  今上留在畫院中等待。若按他的安排,應該是乙先到,經內東門司確認後會獲推恩補官,但少頃內東門司派人來回稟,卻是保奏甲推恩。今上訝異,問其中原因,得到的答案是乙跑得太快,半道上扭傷了腳,結果被甲趕超,所以先到的是甲。

  今上聽後久久不語,最後喟然長歎:「果然是命!」

  第二天,他便命翰林學士王珪草詔,正式立養子趙宗實為皇子,賜皇子名為「曙」。據說王珪曾問他可否再等等,看後宮嬪禦能否生下皇子,今上黯然道:「若天使朕有子,那豫王就不會夭折了。」

  發現草帖子後,今上非但沒有怪罪秋和,還於九月中把她升為充媛。皇子既立,今上依制親赴近郊明堂,祭祀齋戒。而這期間秋和病情惡化,沒等到今上回宮便已薨逝。彌留之際,她懇求皇后勿遣人把自己病危的消息告訴今上,說:「妾不幸即死,無福繼續服侍官家與皇后。官家連日為國事操勞,又在宿齋之中,請勿再告訴官家此事,以免令他煩憂難過,損及心神。」

  皇后泫然從之,未將噩耗傳往齋宮。

  今上回宮,見秋和已香消玉殞,返魂無術,頓時大悲,親為其輟朝掛服,慟哭於靈前。臨奠之時今上即宣佈追贈秋和為婉儀,過了兩日,今上淒惻悲戚之情愈增,又加贈秋和為淑妃,還特遷了她父親及其弟侄四人的官。

  或許今上仍覺這並不足以表達他對秋和的虧欠,他又命臣下為秋和定謐,這是前所未有的事,國朝只有皇后才有諡號,妃嬪向來無此待遇,而且今上同時還宣佈要為秋和行淑妃冊禮,下葬之日給予她有軍功者才能享有的鹵簿儀仗。

  自溫成之後,他還沒有對哪位嬪禦的離去表達過如此深重的悲傷,這又引起了司馬光的注意。他上言力諫今上罷議董淑妃諡號及冊禮之事,其葬日不給鹵簿,凡喪事所須,悉從減損,不必盡一品之禮……以明陛下薄于女寵而厚於元元也」。

  今上沒有立即允納司馬光諫言,於是宮城內外議論紛紛,都在猜測這回君臣誰將妥協。而聽說後來打破僵局的是皇后,她勸今上道:「淑妃溫柔和厚,生性淡泊,與世無爭。在她生前,陛下曾多次想令其進秩,她皆力辭不受,也是因仰慕陛下聖德,故一心秉承陛下恭儉寡欲之風。而今陛下加恩至此,淑妃賢德,自然當之無愧,但陛下恩寵過盛,卻非她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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