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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爹爹,爹爹明白的……」公主嚶嚶地哭著,提到了她的父親,但聲音卻顯得虛弱而無底氣。

  我黯然道:「是的,他明白,他也會努力保護你,但是他的保護會令大臣們更加憤怒,因為每當君王流露出對某個人非同尋常的寵愛時,總會引起臣子的特別警惕。當這種情況出現在公主身上,他們一定會聯想到太平、安樂之禍。皇帝越維護公主,大臣便會越反對,就如皇后所說的,官家會一次次地陷入如今這樣的痛苦之中。」

  公主無語,只是低首飲泣,好半天才又問我:「你要我怎樣做?」

  我一手握著她柔荑,一手牽出中單衣袖,像以前那樣輕輕拭去她面上的淚痕,待她看起來略微平靜些了才問她:「那日官家敘述公主出生時的情形,想必公主在殿外都聽見了罷?」

  公主頷首,雙睫旋即垂下,又有兩滴淚珠滑過了剛才被我拭淨的面頰。

  我再次引袖為她抹去那溼潤的痕跡,又道:「我聽見官家那樣說時,真是很羡慕公主呢……我幼年喪父,母親改適他人,自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她……」

  「你長大後有出宮的機會,可以去找她呀!」公主說。

  「我後來也曾打聽到她住處,每年都會派人送銀錢給她,但自己沒去見她,因為她與後來的夫君又生了幾個孩子,她見了我會尷尬罷,何況……」我對公主勉強笑了笑,「我想,沒有人會願意看到自己的兒子做了宦者……」

  公主反手握住我的手,安慰般地輕喚:「懷吉……」

  我瞬了瞬目,蔽去眼中潮濕之意,又對公主道:「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複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我這二十多年中,常常會為無法報答父母顧複之恩而感到遺憾,因為我連在他們身邊盡孝的機會都未曾有過。公主能在父母身邊長大,本來就是難得的福分了,何況他們都如此珍愛公主……官家常提及章懿太后恩典,而官家對公主的顧複之恩,公主亦不會漠視罷?」

  公主垂首拭淚而不答。我凝視著她,誠懇地勸道:「如那首《蓼莪》所說,這世上有兩個人,我們從出生之時起,對他們就有所虧欠,那便是我們的父母。他們生養我們,撫慰我們,庇護我們,不厭其煩地照顧我們,無時無刻不牽掛著我們,對我們的恩德如青天一樣浩瀚無際,是我們終其一生都難以報答的。而官家,是我見過的最好的父親,他為公主可以傾盡所有,願意捨棄的不僅僅是財富,還有他最重視的帝王的尊嚴和原則。他對公主的關愛可使一切相形見絀,包括我能給予公主的這點微不足道的溫情。面對這樣的父親,公主如何還能一意孤行,讓他繼續為保護我們而付出健康、乃至生命的代價?」

  我沒有說下去,因她已經泣不成聲。她的堅持逐漸被淚水瓦解,消融在那無邊的悲傷裡,身子一點點滑落於地,散開的衣袂掩住一把瘦骨,像一朵凋零的花,隨時會被雨打風吹去。

  ***

  這一夜的悲泣又使公主病勢加重,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兩日,清醒之後她既不願進食也不願服藥,只是倚於床頭怔怔地出神。

  後來今上親臨儀鳳閣來看她,雖然他也心神恍惚,步履蹣跚。

  他讓人呈膳食給公主,公主只瞥了一眼便厭惡地轉過頭去,毫無食欲的樣子。

  「是沒胃口麼?」今上微笑著問公主。

  公主點點頭。

  眼中笑意加深,變戲法似的從袖中取出一個東西,遞至公主面前:「看看這是什麼。」

  公主低目一看,立時睜大了眼鏡,訝然回視父親。

  那是一碟釀梅。

  「我聽說你不想進食,便帶了這個來。釀梅是開胃的,你小時候最愛吃了……但現在只許吃兩顆,然後吃點飯菜,服了藥,爹爹再把剩下的給你……」

  公主默默聽著,頃刻間已淚流滿面。未待今上說完,地陡然掀開被子下了床,跪倒在他面前。

  「爹爹,」她仰面看一臉驚訝的父親,一字一宇無比清晰地說,「我可以和懷吉分開。」

  5.結髮

  對我的處置,是在一種溫和的氣氛中討論決定的。今上再度表明不會逐我出京,只是調到前省,且重提擢我為天章閣勾當官之事,我婉言謝絕,說:「內臣進秩向來有固定程式,須依序而來。臣品階不足,不能當此重任,若陛下加恩擢升,台諫必有論列。」

  今上便問我:「那你想做什麼呢?」

  我說:「臣當年是從畫院調入後省的,如今請陛下允許臣回到那裡去。亦無須讓臣領何官職,臣若能在畫院做一個普通的內侍黃門,每日整理一下畫師圖稿,便於願足矣。」

  這事便這樣決定了。我這起初的公主宅勾當官被調為前省畫院內侍黃門,連降數階,又遠離後宮,在外人看來也無異於受到了嚴厲懲罰,故此這旨意宣佈後臺諫亦能接受,不再提將我貶逐之事。這期間李瑋已離京前往衛州,也許是出自他的授意,其兄李璋上言請求今上允許李瑋與公主離異:「瑋愚矣,不足以承天恩。乞賜離絕。」

  帝后試探著再問公主意見,我也取出李瑋的畫向公主敘述了李瑋飲禦酒前後的情形,公主看了看畫,命人收好,但還是搖頭:「我知道他是好人,但偏偏不適合我。我們就像兩根被綁縛在車子兩邊的轅木,看似可以一起走過千山萬水,卻永遠都不會有遇合的一天。」

  於是,嘉祐七年三月壬子,今上宣佈李瑋落駙馬都尉,降為建州觀察使。與此同時,為示公允,他亦降兗國公主為沂國公主。按司馬光的意思,損其爵邑俸祿。

  國朝公主的封號跟命婦的名號相似,國名不同,爵邑請受亦不同,沂國遠不如兗國,不過,這種處罰對公主來說幾乎沒什麼影響,就現時的她而言,最不重要的就是名位錢財了。

  今上對李氏心存歉意,雖李瑋落駙馬都尉,但今上待其恩禮不衰,且賜黃金二百兩,命人傳話予他:「凡人富貴,亦未必要做公主夫婿。」

  一切塵埃落定,我也到了必須跟公主道別的時候。我離開公主閣的前一晚,公主苦苦懇求苗賢妃允許我再陪伴她一夜,讓我們二人獨處,最後說說話。

  見苗賢妃很猶豫,公主幽幽一笑,目意蒼涼:「姐姐,一待明日天亮,我與懷吉此生便不會再見了。」

  我們此前約好了,一旦分別,以後便不會設法相見,哪怕在節慶典禮時都不會再見,這既是為了遵守向今上許下的承諾,也是為連免相見後的情難自禁。

  聽女兒這樣說,苗賢妃也忍不住紅了眼圈,遂頷首答應了她的要求。

  這夜銀河瀉影,玉宇無塵。我與公主並肩坐在廊中階前,簷下風鈴淅瀝,香階亂紅堆積,起風時她瑟瑟地有嬌怯之狀,我展袖護她,她亦輕靠在我胸前,我們就這樣彼此依偎著,看夜深香靄散空庭,看月明如水浸樓臺,良久無語,惟聽漏聲迢遞。

  彼時桃李凋零,梅妝已殘,但有一叢海棠正紅豔豔地開在中庭槐影裡,短牆邊的荼靡架亦綴滿白色繁花,微風過處,清香不絕。

  公主看得有些興致,取下頭上漆紗冠子,走到庭中摘下花來往冠子上插。我亦隨她過去,為她選取鮮豔花朵,任她裝飾冠子。不一會兒,她的冠子上已插滿紅紅白白的海棠和荼靡。

  「像不像新娘的花冠子?」她微笑著托起冠子問我。

  那冠子花團錦簇地,如紅纈染輕紗,確實有幾分像婚禮上用的花冠,於是我含笑朝她點了點頭。

  她雙眸晶亮,忽然提了個建議:「現在我戴上它,與你拜堂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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