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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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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黯然低首。皇后又攜她手,引她到閣中坐下,端詳她須臾,再輕聲問她:「微柔,你知道你這名字的意思麼?」 公主點點頭,說:「爹爹告訴過我,元德充美曰微,至順法坤曰柔,《尚書·無逸》亦有云:『微柔懿恭,懷保小民』。」 今上向公主解釋微柔之意時我也在,關於「柔」的解釋今上還曾說過另一重意思——順德麗貞。看來公主是為避「貞」字之諱而沒提這點。 「是這樣。」皇后又問:「那你是否知道當年你爹爹為何給你取這個名字?」 公主道:「這兩個字都有很好的意思,爹爹是用來表達對女兒的祝福罷。」 皇后向她呈出一點柔和笑意:「不僅如此。這是對你的祝福。但也包括了對你的期望。」 「期望?」公主蹙眉,有些迷惑。 皇后頷首,道:「元德充美,至順法坤,他希望你既有碩人之姿,更有王姬邦媛必不可少的肅雍之美,最重要的是,還要擁有一顆善良仁慈的心,以溫和謙恭的姿態對待天下子民,善加恩惠,澤被四方。」說到這裡,她著意看看默不作聲的公主,再道,「這也是大宋臣民對天子妻女的要求。」 公主搖頭道:「孃孃那樣的肅雍之美,我一輩子也學不會。我也不想做王姬邦媛,像一個普通仕宦家的女兒那樣平平凡凡地活著就很好,再或者,做一個農家女都不錯,沒有人整天盯著你,觀察你一舉一動是否符合肅雍之美,那生活就會輕鬆得多罷?」 「她們的生活未必像你想的那麼簡單。」皇后一歎,「每個要在這世上生存的人都必須承擔一定的責任。農家女從小就要跟著母親採桑養蠶,飼養家畜,再窮一些的,甚至要隨父兄下地耕種;普通人家的姑娘可能要學會織布裁衣,操持家務的技藝是必不可少的;仕宦家的女兒除了女紅針黹,還要學習詩書禮儀,孝經女則,以備將來做士大夫家的女主人,相夫教子之餘還要管理一個家族的事務……無論是誰,從降生的那一刻起,就面臨著不同的身份帶給他們的不同的責任,而是上也不會有不必承擔任何責任卻還能無拘無束地生活的人。」 公主開始明白了:「孃孃是想說,擺出元德充美,至順法坤的姿態,做有肅雍之美的王姬邦媛,就是我的責任。」 皇后淡淡一笑:「那些寒門士子,在寒窗苦讀,憧憬書中黃金屋時常會勉勵自己:沒有白白經歷的磨難和痛苦;而對我們這樣,已經身處黃金屋的人來說,需要經常提醒自己的則是:沒有白白領受的榮華與喜樂。」 「那我的代價就是按大臣們說的那樣,與懷吉分開,繼續和李瑋生活下去?」公主呼吸漸趨急促,适才掩去的淚光又泛了出來,「可是那些榮華富貴是我想要的麼?我一生下來就是公主了,我沒有選擇!如果有選擇的餘地,我不會希望生在皇家。」 「所有人都沒有選擇。」皇后旋即答道,語調溫和,但凝視公主的眼神透著她慣有理智與冷靜。「出身使我們無法決定和改變的,我們能做的只是接受現狀,去適應我們的身份,去盡到我們的責任。天家女子,一生衣食用度,無不極天下之養,受萬民供奉。而臣民對我們的要求便是,我們擁有女子應有的一切美德,未嫁時做孝順的女兒,出嫁後做賢惠的妻子,誕下子女,又化身為慈愛的母親……我們對他們來說並不是尋常女子,而是畫中的美人,書上的賢媛,廟裡的菩薩,一些可供他們讓妻女效仿的神像。保持完美的形象,做國朝女子的典範,便是我們澤被天下的方式。所以,你不可以露出血肉之軀的真相跌入凡塵,否則他們會驚詫,憂慮,甚至憤怒,步步緊逼,一定要請你退回到神龕上去。」 公主泫然,只是擺手:「我不要做他們的泥塑菩薩,我也不要他們的供奉,我什麼都不要,我可以簞食瓢飲居於陋巷,只要他們不干涉我的生活……」 皇后眼波一橫,略微提高了聲調:「可是你已經受了他們二十多年的奉養!」 公主一怔,斂眉垂淚,無言以對。 皇后緩和了容色,又溫言道:「身居高位者,只享受尊榮富貴而不顧及所處地位給予他的責任,是可恥的,必將為世人所唾棄。你的身份高貴,享有得天獨厚的福澤,自當懂得珍惜。你的爹爹就是個惜福之人,珍視自己的身份,更明白肩負的責任。他會克制自己的欲望,去俯就臣民的要求,寬仁恭儉,禮賢下士,即位至今數十年,而百姓終不聞兵戈之聲……微柔懿恭,懷保小民,他是做到了。那麼微柔你呢?你可否體諒一下他的慈父之心,為了不負他和天下萬民的期望,做一點適當的犧牲?」 說最後一句話時,皇后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掠過了我的臉,公主頓時很不安:「孃孃也要我與懷吉分開?」 「如果你堅持,你爹爹會保護你們的。」皇后說。其實她只是在陳述事實,但聽起來卻比朝堂上任何一個言官的諫言更有打動人心的力量,「他是要保護你,為你抵擋言官的唇槍舌劍,和他們以道德大義、祖宗家法為武器掀起的攻勢。但可想而知,只要你和懷吉還在一起,言官就不會偃旗息鼓,但凡你們有何風吹草動,這回的廷諍便會重現,讓你爹爹面對他們一次又一次的責難與攻擊。這會讓他很痛苦,就像今日一樣。但他還是會保護你,因為你是他最珍視的女兒,他愛你甚至超過愛他的生命。」 公主淚流滿面,為了避開皇后的注視,她捂住口,側過了身去,但雙肩仍在止不住地顫唞,使她掩飾悲傷的舉動收效甚微。 皇后歎了歎氣,又對公主道:「當初晉封你為兗國公主時,你爹爹曾親自援筆,在學士擬好的制書上給你加了一句:『聰悟之姿,匪繇於外獎;微柔之性,乃蹈于自然。』……」 似一言未盡,但她也沒再繼續說,只是轉顧我,吩咐道:「懷吉,照顧好公主。」然後自己先起身離開,朝樓下今上所處的影殿走去。 我移步靠近公主,輕聲喚她。她遽然轉身,雙手摟住了我的腰,把滿是淚痕的臉埋於我懷中。 「懷吉,我該怎麼辦?」她沉悶的哭聲聽起來如此絕望,「我們都被困在這裡了!」 4.蓼莪 我擁著她雙肩,逐漸加大力道,仿佛想拉她脫離一個無邊的漩渦,但自己心底卻也是一片空茫。仰視上方,我看不到任何光亮和希望。 最後我選擇回到這個擺脫不了的空間,鬆開手,低下身子,半跪在她面前,讓她能平視著我,然後,對她說:「皇后的話,請公主三思。」 她含淚凝視我雙眸:「你也覺得他們說的是對的?你也要離開我?」 我避而不答,另尋了話頭:「公主當年不喜歡張貴妃,是因為她身居高位就在宮內濫用權利,為所欲為,自恃得寵便對官家軟硬皆施,為自己和家人謀利求封賞,卻沒有天子夫人應有的德行。如今公主若堅持留臣在身邊,在天下人看來,公主此舉必定也與張貴妃所為一樣,是失德的行為。」 公主惱怒道:「為何拿我與她比?這是不同的……」 「在旁人眼中並無不同。」我向她耐釋。「沒有人目睹和關心公主家事的起因和經過,他們只看到了結果,而他們看到的結果是公主不願與駙馬繼續生活,堅持要留我這個有離間公主駙馬之嫌的內臣在身邊,為此幾度自盡,脅迫官家答應……」 「不是這樣!」公主激烈地否認,阻止我說下去。 我壓抑住心中起伏的情緒,冷靜地看著她,向她說明必須面對的現實:「那些在議論和評判這件事的人,都是遙遠的旁觀者,他們都不可能接近我們,探尋事情的來龍去脈,他們所能感知的,只有最後的結果。這個結果被他們斷章取義,可能是很片面的,但他們不會有興趣和耐心去像公主的母親那樣瞭解其中真相,而立即就被這片面的結果激怒了,因為公主的一切衣食用度皆靠天下人供奉,公主的一裘華服,一爐沉香,公主宅的每一塊磚瓦,都用到了他們的稅錢,他們當然希望自己奉養的公主是擁有完美德行的國邦賢媛,而非一個不守婦道的悍妻,更非一個寵信內臣,忤逆君父的惡女……而這個願望,本身是合理而正當的。」 公主泣道:「為了滿足他們的願望,我們就要任由他們冤枉?我必須按他們的意思,去做一個泥塑的磨喝樂?」 我只應以一笑,苦笑。不這樣,又能如何?公主與內臣的感情,任何不認識我們的人聽了都會覺得荒謬而可笑罷。他們看到的,只是一個厭棄丈夫、要挾父親的公主,以及一個挑撥離間的內臣,他們甚至會聯想到一些肮髒的東西,但絕不會嘗試去理解,更遑論同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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