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孤城閉 | 上頁 下頁
一四〇


  她臉上帶著一片殘餘的淚痕,應是不久前流過許多淚,但此刻又全無哀戚之色,冷冷淡淡的雙眸凝視著司馬光,她一步步走近,唇邊勾出譏誚笑意。

  走到司馬光面前時,她徐徐抬起此前一直垂著的右手,衣袖如水自腕上退去,一個一尺高的懸絲木傀儡從她大袖之中露了出來。

  那傀儡看起來是女子模樣,亦穿著跟公主衣裳色彩相似的綠紗衣裙,頭上戴著花冠,臉部覆有一個面具,粉面朱唇倒暈眉,是畫得很精緻的女兒妝。

  面對困惑不解地觀察著她的司馬光,公主幽幽一笑,提起傀儡,雙手把持引動懸絲,讓傀儡手舞足蹈。她自己也輕擺衣袖,嫋嫋移步,身姿優雅,宛若舞蹈。與此同時,她輕啟雙唇,開始唱一闋詞:「寶髻松松挽就,鉛華淡淡妝成。青煙翠霧罩輕盈,飛絮遊絲無定……」

  聽著歌詞,司馬光面色大變,鎖著眉頭緊盯公主,既惱怒又尷尬。

  按詞義推測,這《西江月》上闋寫的應是個穿綠色輕衣的妙齡女子,踏著笙歌翩翩曼舞,公主此舉模仿的正是這景象。

  聯繫公主尚未唱出的下闋想來,詞中女子應該不會是司馬光的夫人,如果實有其人,很可能是以為歌姬舞伎,那麼,司馬學士年輕時,也曾有過一段事關風月的溫柔情懷了。

  想來眾臣也知道此詞來歷,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甚至有人微露笑容,戲謔的目光投向了司馬光。

  公主仍銜著那抹冷淡笑意,一邊操縱傀儡,一邊以遊絲般虛弱的聲音繼續吟唱:「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

  唱至「無情」時,可能是公主有意為之,傀儡先有一次低頭,再猛地抬起,花冠和面具都因此擺脫,傀儡露出的真容令許多旁觀者發出了一聲驚呼——凹目露齒,那頭部竟是個木頭雕成的骷髏頭!

  綠袖微揚,青絲飄拂,公主輕顰淺笑,牽引懸絲,從容歌舞,而那傀儡舞動的幅度愈發增大,青煙翠霧般的一層層舞衣亦隨之漸漸散開,悄然自傀儡身上滑落,坦呈於眾人目光之下的,不出我所料,是一排排肋骨……

  這個懸絲傀儡原本就是做成一具骷髏的樣子,比例與人體完全相同,只是縮小了些。原來這就是她要崔白做的「不一樣」的木傀儡,怪不得嘉慶子剛才不敢給我看。

  「笙歌散後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靜……」公主的歌聲在寬闊寂靜的大殿中回旋,一曲唱罷,她又重按曲調,再次唱過。

  她星眸微朦,舞步飄移,與她操縱的骷髏一起舞動。而她面色蒼白,雙目凹陷,寬大的衣袖下只餘一把瘦骨,看起來也跟她手下的木傀儡差不了太多。

  眾人就這樣看她帶著漫不經心的微笑且歌且舞,沒有人出言阻止,一個個只是圓睜兩目注視著她,帶著驚駭表情,霎眼如見美豔鬼。

  而司馬光看著在這詭異氣氛中呈現的骷髏之舞,目中的淩厲神色逐漸隨之化去。凝神再聽公主細弱的歌聲,他最後發出一聲歎息,默默垂下了起初高昂的頭顱。

  3.無逸

  清歌未絕,與兩側金狻猊吐出的青煙一起縈繞與殿間。公主旁若無人地舞動傀儡,廣袖飄蕭,纖弱身姿如垂楊風嫋。而周圍的人仿若被這兩重紅豔枯骨施了定身術,都保持著紋絲不動的狀態,中蠱般地聆聽著她這一闋冰冷婉約詞,看她豔冶輕盈,春山淡遠,旋身回眸,任一縷瑞腦煙飛過她素白梨花面。

  御座上的皇帝幾度引袖掩面,還曾顫聲喚公主:「微柔……」但公主恍若未聞,一徑舞下去,後來打斷她的是今上左右近侍的一聲驚呼:「官家!」

  公主舞步滯澀,垂下雙袖,怔怔地望向父親所處的方向。而今上身體側向一邊,頭無力地低垂著,像是已然暈厥過去。

  公主手一松,骷髏傀儡萎頓於地,她匆匆奔至今上面前,握起他的手連聲喚「爹爹」。

  而不見今上回答。我快步上前,與其餘內侍一起扶起他。但見他雙目緊閉,眉頭呈緊鎖的狀態,而眼角有淚水滑過的痕跡。

  回到禁中,太醫診斷後說今上這是連日憂愁,思慮過多所致。他這幾年龍體並不十分康寧,公主不幸的婚姻和立儲之事一樣,是給予他重負的兩樁心病,而最近公主頻頻出事,壓在他欣賞的石頭一點點累積,終於令他瀕臨崩潰。

  公主堅持要守在父親身邊,雖然她自己也虛弱不堪。而後今上蘇醒,見了她第一句便是:「你怎麼在這裡?快回去歇息。」

  他還是以和顏悅色的表情對她,並對大殿上的情形隻字不提,只是反復催她回去將養休息。最後公主含淚離開,我隨她出去,走到門邊時忍不住回首,見今上一直在目送女兒,此前對她呈出的笑意尚未隱去,而眼中卻有莫可名狀的憂傷。

  ~~~~~~

  兩天后是先帝真宗忌日,今上雖然聖躬欠安,但仍強撐著主持儀式祭典,接受群臣進慰。晚間一切儀式結束後,他獨自前往收藏真宗禦書的天章閣,命閣中內侍出去,把自己一人鎖在供奉天宗禦容得天章閣影殿內。

  須臾,影殿中傳來一陣慟哭聲,哀戚無比,聞者皆動容,幾名內侍奔入後宮報訊,苗賢妃與公主聽見,立即雙雙趕往天章閣。

  以前二十多年中,我多次見過今上落淚,但這樣的放聲慟哭卻是聞所未聞的。若不是悲苦難言已達極點,身為一國至尊的他絕不可能如此失態。

  公主聽見父親的哭聲,憂慮之下越發著急,親自上前雙手拍影殿門,揚聲喚父親,但裡面並無回音,傳出的依然是今上哀泣之聲。

  「爹爹,是女兒的事讓你難過麼?你是在生女兒的氣麼?」公主惶然問。

  還是無人回答。

  公主無措之下跪倒在影殿門前,淚如泉湧,父女倆一人在內,一人在外,各懷心事,卻都是一樣的悲傷。苗賢妃的勸慰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反而令公主更加難受,一邊抽泣著一邊朝殿中叩首,她用哀求的語調反反復複地喚:「爹爹,爹爹……」

  「讓他獨自待一會兒罷。」皇后緩步走到公主身邊,對她說,「你爹爹抑鬱已久,現在能哭出來倒是好的。」

  公主淚眼看皇后,轉身欲行禮,皇后止住她動作,俯身以絲巾拭去她臉上淚痕,再和顏問她:「微柔,我可以跟你說說話麼?」

  公主頷首,嗚咽道:「孃孃有何教誨?」

  皇后牽著她手拉她起身,對苗賢妃說帶公主去閣樓之上說話,侍從不必跟隨,賢妃答應,讓公主侍從都留下,我亦隨之止步,但皇后卻回首顧我,說:「懷吉。你也來。」

  公主隨皇后上了樓,仍在擔心父親景況,又走到闌幹邊,憂心忡忡地向下探視。皇后見狀跟過去,對她說:「不必擔心,你爹爹不會有事。他是稱職的皇帝,知道自己負擔的責任,自會保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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