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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司馬光。

  「陛下憐惜女兒,其情可感,但臣也想請問陛下,可曾想過李國舅夫人的感受?」司馬光道,繼而慨然陳詞,「她是駙馬的母親,也有一顆父母之心。當初承蒙陛下賜婚,想必國舅夫人也滿心歡喜,期待新婦進門,早日安享兒孫之福。卻不料公主與駙馬不諧,欺侮家姑,寵信內臣,以致外議籍籍,無不怪愕。國舅夫人面對如此景況,心中悲涼可想而知。如今陛下又因公主之故貶逐駙馬,使李氏母子離析,家事流落,大小憂愁,殆不聊生。這等結果,豈是陛下決議與李氏聯姻之初衷?陛下為求女兒順意,卻又可全不顧國舅夫人愛子之心,強令其骨肉分離麼?陛下鍾愛公主,楊氏亦愛其子,隨上下有別,尊卑有差,但舐犢之情都是一樣的,陛下豈可以他人之痛來療公主之傷?章懿太后忌日就在二月中,陛下閱太后奩中故物,再想想太后平生之居處,獨能無雨露之感、悽愴之心麼?陛下追念章懿太后,使李瑋尚主,是欲申固姻戚,富貴其家,以報母恩。而今令李瑋母子落得如此結果,陛下面對章懿太后在天之靈,能不慚愧?再欠李氏的這一筆人情,又該如何償還?」

  他確實是個擅長做言官的人,這一連串追問語氣依次遞增,輔以揚臂振袖的手勢,是他在皇帝面前全無頹勢,倒像個教訓學生的夫子,所說的話聽起來又句句在理,今上面露難色,垂下了眼簾,緘口不語。

  略停了停,不見今上回答,司馬光又建議道:「臣愚以為,陛下宜留李瑋在京師。公主宅邸應人等,未曾有過者皆可留在宅中,家具什物也都安堵不移,以待公主經陛下義理曉諭後回心轉意,率德遵禮,複歸本宅。不然,公主必無複歸李氏之志。」一語及此,他又側首看我,目中多了一分冷肅之光,「而梁懷吉,若陛下決議寬仁待之,也可饒其不死,但務必遠加竄逐,貶放於外,終其一生,不可召還。」

  其餘台諫官頻頻點頭,都請今上採納司馬光建議,傅堯俞亦附議,再對今上道:「陛下鍾愛公主是人之常情,但鍾愛不能等同於溺愛。因溺愛而容許公主不遵禮義、不守法度,終將害了公主。何況,公主恃愛薄其夫,陛下斥逐李瑋而召還隸臣,是悖禮之舉,已為四方笑,若不依司馬學士之言補救,日後陛下將何以教誨其餘幼女?」

  而今上經過一番思量後鎮靜地抬起了頭,開口對眾臣說:「很抱歉,我還是不能按你們的意見去做。如果再給我的女兒這樣的打擊,她會死的。」

  我察覺到了他語氣的改變。皇帝在朝堂上自稱用「我」而不用「朕」,如果不是刻意為之,用以表達與眾臣推心置腹的態度,便是他情不自禁,用普通人的口吻說話而不自覺。

  「我十五歲大婚,到二十九歲才迎來了兗國公主這第一個女兒,其中足足等待了十四年。」今上說,還是用那種平常人的語氣緩緩道來,「為了迎接她的到來,我忐忑不安地等了三天三夜,幾乎不曾合眼。她出生的那晚,我立在苗娘子生產地館舍外等待,風露蝕骨,我著了涼。但是,看到我的第一個孩子這麼美麗這麼可愛,我實在是很快樂,三台呢不睡覺也快樂,著涼也快樂。那天晚上,頭一次見到她,她睜開眼睛,哭得驚天動地,我居然跟著落淚了。」

  說到「落淚」,他的語調有異。我垂目而立,沒有窺探他的表情,但仿佛看見了他含淚的眼,也可以感覺到他現在是如何感傷地憶及當年的喜極而泣,通過他微顫的話音。

  這微微的變調只是一瞬間的事,今上調整好情緒,又繼續說:「在等待她出生的那段時間,我每天都在想,除了把她帶到這個世上,我還能為她做些什麼。當我第一次抱起她的時候,我看著她的眼睛,在心裡暗暗發誓,我會珍愛她一生一世,讓她擁有幸福無憂的人生。自從跟她有了那個漫長的約定開始,我便時刻提醒自己要對她好,為讓她平安喜樂地成長和生活,我會做我力所能及的所有事情。而我的悲哀是,我給了她最大的承諾,但卻是我無法保證可以實現的承諾……她與李瑋的婚事,我曾以為會讓所有人都滿意,是最佳選擇,但結果卻讓她如此不快樂。我當年那錯誤的決定已經令她喪失了快樂和健康,我便不能一錯再錯,按你們的意思,留下她的丈夫,逐出她信任的侍從,繼續困她在這場婚姻裡,也任她的生命消磨在連一絲慰藉也無的慘淡人生裡。」

  最後,他深呼吸,換回了皇帝的語氣,很堅定地再次表明了自己的態度:「朕很感謝眾卿家對兗國公主家事的關注,但朕不會收回之前的旨意。李瑋仍舊知衛州,朕也不會再將梁懷吉放逐出去。對章懿太后和李氏一家朕自然是有愧的,也會儘量設法補償。眾卿家嘲笑朕也好,指責朕也罷,朕都不會介意,只請你們容許朕這個父親,為了保全女兒的性命,如此自私一回。」

  今上話已至此,眾台諫官亦無更多意見,何況今上那番話說得頗動情,期間諸臣相互轉顧,有唏噓之狀。原本出列在殿中與今上僵持的官員逐漸開始歸位,連傅堯俞都默默地退回了原來所立之處,只有司馬光一人非但不退回,反而迎面趨近,直視今上。

  「陛下!」他朗聲喚今上,語調沉穩,暗蘊威儀,「世人皆稱陛下為『官家』,是取『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之意。皇帝以天下為家,天下萬民無不是陛下兒女。陛下豈可獨愛公主而將其餘子民拋諸腦後?如今眾議紛紜,煩瀆聖聽,皆因公主縱恣胸臆,無所畏憚,數違君父之命,寵信內臣,陵蔑夫家。女子婚姻從來都由父母決定,女子自當遵命,既嫁從夫,豈有因嫌棄夫君而哭鬧要求離異之理?何況公主身份與眾不同,又有宦者從旁蠱惑,公主今日既可以性命要挾陛下插手其家事,明日便可依樣要挾陛下許其干涉國事。謹防宮闈之變是祖宗家法重中之重,漢唐教訓,陛下不可不引以為戒。再者,天地綱常不容淆亂。今李瑋因公主而遭斥逐,是婦得以勝夫。婦若得以勝夫,則子可以勝父,臣可以勝君。其源一開,其流勢必將不可塞,上行下效,風俗敗壞,陛下又將如何以安天下國家?」

  然後,他搢笏於腰間,屈膝跪地,拱雙手於地,頭也緩緩點地,手在膝前,頭在手後,向今上行最莊重的稽首禮,再道:「臣伏望陛下秉公處理公主之事。若李瑋蒙斥出外不可改變,公主也應受到處罰,爵邑請受,不可全無貶損,如此,陛下方能以至公之道示天下。至於梁懷吉,萬不能再姑息,至少要貶逐於外,才可使流言平息。公主無受閹宦教唆之虞,陛下亦可防大患于未然。」

  聽他說完,今上並無改變主意的跡象,只是揮了揮手:「今日之事就議到這裡,卿退下罷。」

  司馬光毫不領命,又再次下拜,揚聲請求:「臣肺腑忠言,請陛下三思!」

  今上冷了面色,緘口不答。

  司馬光反復請求數次,仍未等到回音,最後他直直跪立著,伸手摘下了頭上的漆紗襆頭。

  今上冷笑:「卿想辭官麼?」

  司馬光擺首,肅然道:「陛下,臣當初十年寒窗,求的不是腰金曳紫,出人頭地,而是期望可以輔佐一位賢明的君主,以使天下歸心,河清海晏,時和歲豐。而今臣無能,無力說服陛下摒卻一己私愛,示天下至公之道,將來勢必會令陛下蒙上不明事理,罔顧道義的駡名。臣無法盡責,亦無地自容,只能殉職謝罪了。」

  今上聽出他意思,又驚又怒:「你想碎首進諫?」

  他驀然站起,但急怒之下氣血攻心,一按胸口,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又重重落座在椅中。

  這時司馬光已把襆頭端端正正地擱在面前地上,站了起來,目光直視左前方的殿柱……

  這不過是電光火石的一瞬,殿中眾人,包括我,都來不及反應,驚愕之下只是盯著司馬光,尚未意識到應採取何種行動阻止他。而這時,殿外傳來一個女子聲音:「司馬學士。」

  在此刻一片靜默的環境中,這聲呼喚顯得尤為清晰,眾人立即舉目去看,司馬光詫異之下亦停下即將邁開的步伐,回首望向殿外。

  我與眾人一樣,訝異地發現那是公主。

  她裡面穿的還是臥病時所著的白綾中單,外披一件大袖褙子,淡綠緙絲,外罩一層薄如煙霧的青色紗衣。長髮披於腦後未綰起,她素面朝天,尚無著妝痕跡,像是梳妝之時跑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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