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孤城閉 | 上頁 下頁
一三六


  他是個沉默而不善與人交流的人,作畫時也經常把自己鎖在房中,不許人入內旁觀,他的作品讓我見到的都不多,也許是怕我覺察出他流傳于筆端的心意。但這一次,他卻借這個方式,向我公開了多年來他獨守於心的不能言說的私密。

  「其實,她身邊的人,應該是你。」他指著畫上男子對我說,「有一天我路過公主閣,見你坐在她身邊看她理妝,就是這個樣子。」

  我的目光由畫卷移至他面上,心裡有萬千感慨,卻不知該從何說起。而他此刻與我相對,神情有大異於從前的冷靜和從容,帶著一點友善笑意,又道:「我曾經恨過你,覺得你鳩占鵲巢,奪去了我在公主身邊和心裡應有的位置,也讓我淪為天下人的笑柄。當你離開時,我見公主那麼痛苦才意識到,她想尋覓的是與她性情生活都能契合的伴侶,你與她青梅竹馬地長大,你們彼此瞭解,心意相通,而對她來說,我只是個愚魯的陌生人,未獲她許可,便突兀地闖入了她的生活。」

  所以,他決定為我說話,想起回京之事,我黯然道:「都尉為懷吉在官家面前求情,懷吉卻一直未當面致謝,實在無禮之極。」

  李瑋搖頭:「不必謝我,我那時不是為了幫你,而是不想看著公主因此自尋短見。」

  我說:「當時物議喧嘩,無論如何,都尉能做此決定極為不易,懷吉所承的情,豈是一個謝字可以相抵。」

  「我知道請你回來我會顏面盡失,但是,我的顏面跟公主的生命比起來是微不足道的。」李緯道,隨後,又苦澀地笑笑,「可惜,我還是沒有自知之明,總是心存僥倖,以為我們婚姻的困境可以用時間和我的努力來化解……我嘗試一切辦法,自己想到的和別人建議的都去嘗試,即便面對她一次又一次的冷眼黑面,我也還是不死心。後來,我都不明白自己在堅持什麼,而結果也是一次比一次糟,到如今,又害慘了她。」

  我很難找到合適的言辭,也怕一說就錯,因此只是保持緘默,傾聽他的訴說。

  「跟你比起來,我是慚愧的,無論是對書畫還是對她。」他喟然長歎,「欣賞、珍視而不時刻想著如何擁有,這才是愛人愛物的真諦罷。」

  助我把畫軸卷好,他鄭重地把畫交到我手中,以最後的囑咐結束了這番懇談:「請把畫交給公主,告訴她,如果來生有緣相逢,希望我不再是陡然闖入她領域的陌生人。」

  然後,他邁步走到兀自端著注子侍立著的小黃門面前,提起注子揭開壺蓋,揚手仰面,決然飲下了其中剩餘的酒。

  8.正家

  韻果兒一聲驚呼,撲到李瑋面前想奪去他手中的注子,但待她奪下時,酒早已被李瑋飲盡。李瑋引袖拭去适才潑濺到臉上的些許酒水,長長吐了口氣,如釋重負的樣子,然後便木然站著,目光漫無目的地投向天際雲深處,任旁邊人怎麼呼喚都無反應。

  韻果兒虛脫般地跪倒在他身邊,嘉慶子忙上前扶她,她便雙手擁著嘉慶子放聲痛哭,嘉慶子安慰著她,但自己也忍不住落下了淚,其餘家奴婢女看見也都紛紛跪下,掩面哀泣。

  崔白隨我過去攙扶李瑋,關切地喚他,見他不答,也不免眼角溼潤,面露憂戚之色。

  楊夫人有恙在身,此前大概是在自己房中歇息,這時園中哭聲震天,驚動了她,她拄著拐杖踉踉蹌蹌地出來,抓住個侍女問了問,知道李瑋飲了王務滋帶來的禦酒,立即明白了此中原因,頓時老淚橫縱,先是抱著李瑋喚了幾聲「我的兒呀」,旋即又勃然大怒,操起拐杖就去打王務滋,哭喊道:「你們殺了我兒,老娘跟你們拼了!」

  小黃門們忙七手八腳地拉住她,她掙扎著,又是哭又是罵,王務滋後退兩步,穩住剛才躲避她杖擊時碰歪的襆頭,這才冷冷笑了。

  「哭什麼!」他環顧眾人,揚聲道,「這酒沒毒!」

  聽者驚愕,哭聲稍止。王務滋繼續道:「都尉喝下的是皇后親手釀的美酒,名收『瀛玉』,何曾有半點鴆毒!」然後,他緩步踱到李瑋面前,含笑道:「都尉,這酒味道不錯罷?皇后的酒輕易不給旁人的,連官家去討她都未必給呢。」

  李瑋怔怔地看著他,少頃,深呼吸兩三次,大概是沒覺出體內有異狀,於是側首對楊夫人和韻果兒說:「我沒事。」

  楊夫人拉著他左右端詳,確認他並無不妥,這才放下心來,雙手合什,拜謝上蒼。韻果兒也破涕為笑,抱著嘉慶子的手赧然退到李瑋身後去。崔白看著李瑋,也釋然笑了。

  李瑋回過神來,立即朝王務滋作揖,說适才母親對他對有冒犯,請他諒解。而王務滋不置可否地笑笑,未多加理睬,轉身喚我:「懷吉,我們走。」

  回宮路上,他狠狠責備了我的莽撞行為,追問我為何懷疑酒中有毒。我自然不會供出鄧都知,只說他與兩位娘子在閣中商議時我無意聽到一二句。他頓歎道:「你既已聽見,我也不瞞你了。本來苗娘子確實是想請官家賜駙馬鴆酒的,但官家難以決定,便去與皇后商量。皇后聽了說:『陛下當年是念章懿太后顧複之恩,覺得無從相報,才想到榮寵舅家,讓李瑋尚公主,如今卻又為何會起這樣的念頭?若殺了李瑋,將來朝廟謁陵,如何面對章懿太后在天之靈?'任守忠當時在帝后身邊,也插嘴說:『皇后之言確有道理。何況若駙馬暴病而亡,只怕世人皆會生疑,言官們也會鬧得更厲害了。』官家聽後便放棄了賜鴆酒的想法,皇后隨即命人取來瀛玉酒,讓我帶去賜給駙馬,並對他多加撫慰,讓他耐心等公主回去。我帶了酒去,正跟駙馬說著話呢,你說慌慌張張地跑來了。」

  回到宮中後,我與王務滋把此事經過告訴了帝后及苗賢刀,我也把李瑋讓我轉呈公主的畫給他們看了,今上甚感慨,面有愧色,皇后沉吟不語,而苗賢也提起李瑋時那種憤懣表情也消退了許多,凝視著李瑋的畫,只是搖頭連聲吧道:「唉,冤孽,真是冤孽。」

  公主景況仍不佳,清醒的時候很少,我也不敢立即呈畫給她看,怕她又有激烈反應,便暫時把畫收起來,想等合適的時機再交給她。

  我本以為我會受到處罰,因擅作主張跑去駙馬園報訊之事,但結果跟我想的大不一樣。

  翌日,都知鄧保吉和任守忠雙雙前來向我報喜,說今上剛才傳宣他們及入內內侍省押班,告訴他們已罷去王務滋勾當公主宅之職,將讓我隨公主回公主宅,依舊做勾當內臣,命他們安排好一切相關事務。

  按慣例我該入福甯殿謝恩,但我入內後是向今上請辭,說我是受到貶逐的罪臣,不應當再任此要職,還是讓王先生留下罷。而今上擺首,道:「王務滋行事狠辣,不擇手段,險此陷我於不義,讓他留在公主宅,他勢必會繼續挑撥離間,生出更多事端。而你之前雖犯過錯,但好在一直保有一顆純良的心,在如今這般狀況下都還知道顧惜駙馬性命,所以,我願意相信你,相信你以後在守護公主的同時,也會尊重巴拿馬,並兩廂勸解,促使他們夫婦言歸於好」頓了頓,他加重語氣問我,「你會不負我的囑託的,是麼?」

  我緘默不語,良久,才叩首伏拜:「臣領旨。」

  謝恩的謝尚未說出,殿外忽傳來一陣輕微的喧囂聲,似有人在爭論些什麼。我與今上都舉目朝殿外望去,見一內侍匆匆趕來,對今上稟道:「同知諫院司馬光在外請求官家賜對。」

  今上蹙眉不悅:「跟他說,早朝已罷,諫官非時不得入對,有事等明日殿上再議。」

  內侍道:「臣已說過,但他不肯離去,堅持說此事不能拖,一定要今日面君進言。」

  今上問:「他將議何事?」

  內侍偷眼看了看我,輕聲道:「他說,是官家讓梁先生回兗國公主宅,依舊勾當的事。」

  內侍話音未落,便聽司馬光在殿外高聲道:「臣司馬光有要事面君,懇請皇帝陛下賜對!」

  稍待須臾,不見今上答覆,他又再重複,反復說的都是這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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