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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這一席話聽得公主兩目瑩瑩,她以手掩住顫唞的雙唇,艱難地控制住彼時情緒,好半天才抬起頭來直視今上,輕聲道:「你說駙馬愛敬我,但是他愛的是我這個人麼?不,他愛的是公主,他可以愛任何一個公主,就像愛那根鑲金綴玉的擊丸球棒和晉人尺牘、唐人丹青一樣。他苦練擊丸和收藏書畫,原不是有發自本心的興趣,而是因為這是皇族宗室及士大夫們的雅好。他對我百般討好,希望做我真正的夫君,也並非源自對徽柔本身的感情,而是因為我來自九重宮闕,而這裡寄託了他的嚮往。就如池沼裡的青蛙仰望上空的飛鳥,他渴望過我們的生活、變得與我們一樣。如果我不是公主,對他而言,恐怕就只會是個傲慢、蠻橫的女子,他豈會仍對我保有現在的愛敬?」

  聽著她的訴說,今上面上怒色開始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沉默之餘露出的一絲迷惘。

  公主再看看我,聲音多了些嗚咽意味:「而懷吉,他對我的照料和呵護,並不僅僅是遵從本職要求。我們初見時,他並不知道我是公主,但已經決定冒著被你寵妃迫害的危險而維護我。我不管在你們眼中他是什麼人,我只知道,這十幾年來,他陪著我長大,指導我讀書寫字,陪我學習音律,與我一起焚香點茶,又一起作畫填詞……他並不僅僅是服侍我的內臣,倒更像是我的兄長、師傅和朋友。我們是這樣心意相通,以致我只看他一眼,他便知道我想傳遞的意思……他希望我快樂,但也不會無原則地討好我。他甚至會小小地嘲笑和激怒我,但那只是為督促我做應做的事……在他面前,我可以拋棄公主的外殼,還原為一個尋常的小女子。李瑋看我的目光總是瑟縮的,仰視的,而懷吉則不,當他凝視我的時候我可以感覺到,他看見的並不是公主,而是一個他珍視的女子。」

  此時今上雙唇微啟,似有話要說,但公主搶在他之前又開了口,向他提起一個尖銳的問題:「爹爹,在你幾十年的生涯中有沒有遇見一個這樣的女子,愛你敬你只是因為你是你,而並非因為你是皇帝?」

  今上徹底失語,目光掠向皇后,與皇后相視的雙眸閃過一點微光,他又側過了頭去。

  而皇后倒顯得頗為鎮定,見今上不語,便接過話頭勸公主道:「懷吉服侍公主的心意,我們自然都明白。公主信賴懷吉,希望可以保護他,我們亦能理解。只是外間俗人不知,見你們相處融洽,便易胡亂生疑,若你繼續與懷吉這樣相處,太過接近,未免更落人口實……」

  公主一哂:「外人怎麼說,我不管。我只知道我不能讓懷吉離開,否則我再也找不到如他這樣的人。」

  皇后蹙了蹙眉頭,但終於沒反駁公主,保持著安靜的姿態,聽她說了下去:「他能讀懂我所有的喜怒哀樂,也與我一同經歷過悲歡離合。孃孃,你知不知道,他是這樣的人:在你快樂無憂時,他默默退後,甘於做你背後的影子,但當你處於逆境,悲傷無助時,他又會向你伸出援手,使你免於沉溺……他是除了父親母親之外天下對我最好的人,就算全天下人都舍我而去,他都仍會守護著我。而且他全心待我,我永遠不會擔心他背叛我,傷害我,為別的女子疏遠我。」

  皇后鳳目微睜,有所動容,但也只是稍縱即逝的一瞬而已,她很快恢復了端雅神情,半垂眼睫,若有所思,亦不再多言。

  公主和緩了容色,溫柔顧我,須臾,又面朝今上,徐徐道:「爹爹說我依戀懷吉,是的,我承認,我確實依戀他,就像暴風雨依戀鄉間屋頂,旅人依戀天際遠山。面對你給我安排的命運我曾幾次想一死了之,而之所以還能活著,是因為每次回首看身後,都能看見他在那裡……對我來說最值得恐懼的不是死亡,而是漫長地活著,卻再也見不到他。」

  3.中閣

  公主的話卓有成效,此後帝后暫不再提調我離開之事。我想公主比我曾經以為的要聰明得多,她有意無意地觸及帝后堅固防線之後的隱痛,使他們感同身受,也讓自己欲傳遞的心意可以順利抵達父母的內心深處。在兒時天真嬌憨和現在言行無忌的外表下,其實她一直睜著心裡那雙慧眼,安靜地觀察著身邊的人情冷暖、世事變遷。

  只要她願意,她應該也可以妥善處理一切關係,讓自己不至於淪入困境,不過,她也一直都是驕傲的,驕傲得不肯對違背心意的事稍作俯就,但這不是一個允許女子縱恣胸臆的時代,哪怕公主也不例外,遵循不負我心的原則,總是會不可避免地頭破血流。即使我每日小心翼翼地守護著她,還是沒能使她免於傷害。

  雖然今上決定讓我繼續留在公主身邊,但不見得是他放棄了修復駙馬與公主夫妻關係的努力,何況還有一眾言官在密切關注著公主閨閣之事,逼迫著他尋求解決方法。

  此後一月中,今上頻頻召楊夫人、李瑋、韻果兒和現在管勾公主宅的人入內都知史志聰入宮商議,我猜他應是想與他們找出個令公主接納駙馬的法子,讓她將來自然而然地疏遠我。這個猜測後來被證明大致不錯,但他們採用的方案卻不是我事先可以想到的。

  一日深夜,我毫無理由的陡然驚醒,起身在床頭坐了片刻,心仍然狂跳不已,而就在心神不寧之時,一聲淒厲的女子尖叫聲從公主居所的中閣方向傳來。

  夜深人靜,那叫聲顯得格外清晰而刺耳,交織著極度的恐慌和憤怒,那女子又接連尖叫了數聲,聲音聽起來極為淒慘。

  我辨出那是公主的聲音,頓時如罹雷殛,惶恐而焦慮,渾身不自禁的顫唞起來。一把抓過衣裳披上,我跌跌撞撞地找到出門的路,迅速朝中閣奔去。

  中閣早已是燈火通明,十數名侍女和小黃門圍聚在公主臥室內外,跑來跑去,手忙腳亂地,有的口中喚「公主」或「都尉」,有的招呼同伴做事,有的不知道看見什麼,也在驚聲尖叫,現場人聲鼎沸,一片混亂。

  見我過來,他們才稍稍噤聲,也自覺地讓道,請我入內。

  公主披散著頭髮,狠狠地怒視著前方,手握一支玉簪,簪子尖端朝外,是被她用做了武器,而那尖頭上赫然有鮮紅的血跡。

  我循著她的目光看去,發現她注目的焦點是李瑋。李瑋怔怔地站在她正前方,脖頸和肩頭已有多出被簪子戳傷的痕跡,還有血不斷溢出。

  他們都衣冠不整。

  若不是有四名侍女竭力阻攔,公主一定還會撲過去狠狠地刺李瑋,她被怒火灼紅的眼睛也像是即將滴出血來。

  我有點明白此時的狀況,但不及細想,三兩步搶至公主身邊,去奪她手中的玉簪。

  公主仍處於狂怒的狀態,拼命反抗,大概根本沒意識到接近她的人是我,又揮舞著簪子來刺我。我一邊招架一邊連聲喚她,終於她有了反應,動作放緩,我才把那根染血的簪子從她手中抽了出來。

  「懷吉,」她拉住我的袖子,睜著紅紅的眼睛一指李瑋,「殺了他!」

  我轉身半摟著她,也借機擋住她直視李瑋的目光,輕拍她的背溫言安撫,再越過公主向她身後的兩名侍女遞了個眼色。侍女會意,繞到李瑋身邊,扶著他出了門去。

  公主神智仍不十分清醒,口中喃喃地只是說:「殺了他,殺了他……」在我撫慰下她的怒氣才漸漸平息,但旋即悲從心起,埋首在我懷中,像個受盡了委屈的孩子一樣放聲哭泣。

  我為她披上衣服,陪她坐了許久,直到她哭得累了,漸有睡意。見她雙睫低垂,是在打盹的樣子,我便喚了侍女過來,要她們扶公主入帷歇息。但侍女才走近,公主即驚醒,她惶惶然站起,又猛地推開侍女,激烈地說她不要在這裡睡,然後自己往外奔去。我跟著去追她,見她只是在胡亂奔跑,完全沒有一個明晰的方向,於是迅速上前,拉她回到中閣廳中,她便在廳中止步,說什麼也不肯再入臥室。

  我只得讓她留在廳中,她也強睜雙眼,堅持不肯睡覺,我便吩咐侍女服侍她梳洗,自己起身,準備出外回避,她卻又驚慌地連聲喚我,很憂慮地問我:「懷吉,你要去哪裡?」

  她的摸樣看得我心裡難受,於是重又在她身邊坐下,對她微笑道:「臣哪兒也不去,只是坐久了,所以站起來舒展一下手足。」

  天亮後,史志聰及楊夫人先後來探望,公主都拒而不見。少頃,任守忠從宮中來,說有官家賜公主與駙馬的禮物。禮物一一呈上,卻是嶄新的鴛鴦錦、合歡被,婚禮上撒帳用的金線彩果之類。

  「官家說,駙馬與公主是夫妻,原不必分閣而居,昨日已曉諭駙馬搬到中閣來。今日特賜禮品,是表喜賀之意。」任守忠笑對公主說。

  看來他尚不知夜裡發生的事。我擔心地觀察公主,而公主漂浮的目光徐徐掃過面前那一對金銀錦繡,暫時沒有什麼他別的反應。但當李瑋的身影出現在閣門邊時,她頓時呼吸急促起來,皺著兩眉一抬手,她舉起一個盛滿金錢彩果的盤子就朝李瑋劈頭劈臉地砸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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