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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嘉慶子一驚,推辭不已,急著要還公主玉鐲,公主按住她手,道:「給你的嫁妝都是讓別人準備的財物,我一直想著要送你個禮品,卻總也找不到好的。這個鐲子好歹我戴過幾年,如今你帶去,平日看著,就跟我還在你身邊一樣。」

  嘉慶子這才收下,再次含淚拜謝,公主雙手挽起她,仔細端詳了半晌,最後頗感慨地一歎:「說起來,我從小到大身邊的女子,幾乎沒有一個是過得開心的。而你嫁了如意郎君,總會跟我們不一樣罷……客氣的話不必再說,只要你跟崔白好好地生活下去,就是謝我了。」

  吉時將至,嘉慶子必須出門了。她最後拜別公主,一步步朝外走去。公主情不自禁地起身走到庭中送她,在嘉慶子將要出閣門時,公主忽然又開口喚了她一聲。

  嘉慶子止步,回首探詢:「公主?」

  公主和暖的目光撫過那相隨多年的侍女的眼角眉梢,她微笑著,和言表達最後的囑咐:「你一定要幸福。」

  待嘉慶子出了門,她才轉身回房,抑制了多時的淚旋即溢出,滑落在那位新娘看不見的身後。

  ***

  嘉慶子出嫁後,公主更顯落寞,對我的依賴也越來越深,她需要我形影不離的相伴,就算我暫時離開一瞬,她的目光也會追隨著我,面上帶著悵然若失的神情。

  只要是白天,我都儘量守在她身邊,答應她所有的要求,不讓她因我的緣故有一絲不愉快。我珍惜著我們之間每一刻的相處,因為明白這種貌似平靜的時光就像琉璃盞一樣,隨時都有被打碎的可能,尤其,在我遇見司馬光之後。

  我原本以為,在我們相遇的第二天,他就會請今上下令把我逐出公主宅,再流放到某個遠小偏僻處,而我竟還是有了這一月的安寧,私下想起來,倒很有幾分詫異。不過,也很快得知了個中原因。

  這月公主帶我入省禁中,在福甯殿向今上請安時,今上斟酌著詞句,向公主提起準備把我調回宮內的事:「天章閣的勾當內臣老了,在申請致仕休養。我看前後兩省的內臣,不是身兼數職不好調任,就是不學無術,當不得這管理禦制文書的官。想來想去,懷吉倒是個合適人選……」

  他甫提及此,公主即睜目以對,直接問:「爹爹是想把懷吉調離女兒身邊麼?」

  今上頗為尷尬,踟躕著說:「並非如此……確實是找不到合適的人……」

  「爹爹找不到,就讓女兒來找。」公主即刻道,「既通文墨又有閑的內臣,女兒倒也知道幾個,可以列出名單,任爹爹選用。」

  今上默然,良久不應。一旁的皇后見狀,歎了歎氣,跟公主明說了:「徽柔,事已至此,我們也不加再瞞你。早在一月前,同知諫院司馬光便知道了懷吉回來的事,上疏請你爹爹不改前命貶逐他。你爹爹押下不理,他便又同楊畋、龔鼎臣等言官接連論列,都請求貶逐懷吉。你爹爹一直未表態,司馬光昨日又再上疏,這一次措辭尤為激烈,而且,還提到了你……」

  皇后頓了頓,轉顧今上,目中有請示之意。今上明白她意思,便喚過任守忠,低聲吩咐了兩句,任守忠隨即走向書案,取出一個剳子,然後過來,把剳子給了公主。

  公主展開掃了幾眼,大有怒意,將剳子擲於地上,忿忿道:「這司馬光如此出言不遜,狂妄無禮,爹爹竟不責罰他?」

  帝后相視一眼,都未說話。我拾起剳子,先展開確認司馬光的署名,再從頭測覽了內文。

  司馬光開篇先說之前論列未蒙允納之事,繼而矛頭直指公主與今上:「臣聞父之愛子,教以義方,弗納於邪。公主生於深宮,年齒幼稚,不更傅姆之嚴,未知失得之理。臣謂陛下宜導之以德,約之以禮,擇淑慎長年之人,使侍左右,朝夕教諭,納諸善道,其有恃恩任意,非法邀求,當少加裁抑,不可盡從,然後慈愛之道,於斯盡矣。」

  他既直言抨擊公主恃恩任性不明事理,又暗暗批評了今上教導無方,對女兒過於遷就。在下文中,他再提我此前被貶逐之事,用了更嚴厲的語句,說我「罪惡山積,當夥重誅」。而「陛下寬赦,斥之外方。中外之人,議論方息,今僅數月,複令召還。道路籍籍,口語可畏,殆非所以成公主肅雍之美,彰陛下義方之訓也」。

  在剳子文末,他重申了自己的態度與要求:「臣實憤悒,為陛下惜之。伏望聖慈察臣愚忠,追止前命,無使四方指目,以為過舉,虧損聖德,非細故也。」

  2.依戀

  我把剳子交還給任守忠,再起立整裝,無言地拜謝今上。若依照司馬光的意思,我大概應該淩遲處死,而今上並未從言官所請,想出的處理方法還是擢我為天章閣勾當官,這是他愛屋及烏之下對我天大的恩賜,雖然這樣做的目的也是為使我與公主分離。

  公主快步過來,阻止我謝恩的動作。「不可!」她蹙眉對我搖頭,顯然把我對今上的感激理解為接受他的安排。回身面對父親,她道:「這些言官終日不管正事,只顧盯著宮眷閨閣,細論這等瑣事,當真無聊之極。爹爹不必理他們,讓他們嚼幾天舌根,等他們自覺無趣,這事也就過了。若爹爹這次也順了他們意,他們勢必更囂張,下次還不知會拿什麼芝麻綠豆大的事還折騰爹爹呢!」

  今上擺首道:「我原本也想抱著不理,等他們自己偃旗息鼓,但結果他們卻越發來勁,步步緊逼……因為懷吉是內臣,你又是帝女,身份不同尋常,言官們便援引祖宗家法中防範宦者的種種道理來勸我不可讓你們繼續相處……」

  公主聞之冷笑:「宮中的內臣多了,伺候的又都是身份特殊的宮眷,難道他們也都要援引祖宗家法把所有宦者都逐出宮去?」

  今上重重一歎:「宮中內臣雖多,卻沒有像你們那樣徒惹物議!」

  公主一怔,轉眸顧我,不由雙頰微紅,默然垂下了眼簾

  皇后看在眼裡,此時便緩步過來,牽公主手,引到自已身邊坐下,再溫言對她說:「言官們其實並不一定真要懷吉性命,只是見他回來,又回到公主宅做事,他們覺得以前諫言未被接納,聖上還寵著你,按你的心意行事,便尤為氣憤,怕此例一開,官家以後難納忠言,而眾內臣也會因此氣焰大熾,生出更大的事端。因此,他們這回是鐵了心要分開你們。若官家不給個說法,他們勢必會不依不饒,追究下去。如今你爹爹想出這個法子,讓懷吉回宮在藏書閣做事,既表示接納了言官的意見,又保得懷吉周全,可說兩全其美……」

  「可是,那跟把懷吉流放到西京有什麼不一樣?」公主打斷皇后的話,道,「他離開了我,且不在後宮做事,我們就不能再相見……無論我們之間相隔的是幾座城池還是一道牆壁,結果都是一樣的——我見不到他了!」

  皇后無語,而今上思忖著,又出言寬慰她:「你們未必不能再相見。你回宮之時也許有機會遇見他,再或者,年節慶典時……」

  「年節慶典時,隔著千山萬水,重重人海,遠遠地對望一眼?」公主即刻反問,冷冷地拭去眼角泛出的一點淚光,她凝視著父親,又道:「就算言官不逼迫,爹爹一定也想分開我與懷吉。像你設想的這樣讓我們慢慢疏遠,是你深思熟慮後決定選用的策略。」

  今上頓時大怒,拂袖掃落幾上的杯盞,直斥公主道:「為了一個內臣,你竟然不顧身份,屢次做下失態的事,將父母的處境、夫君的尊嚴、宗室的聲譽和自己的名節完全拋諸腦後!司馬光指責你『不更傅姆之嚴,未知失得之理』,如今看來真是一點也不錯!現在全天下人都在等著聽你的醜聞,看你的笑話,而你竟然還不知悔改,不懂避忌,一意孤行,挑戰言官公論,不明事理至此,真是辜負了從小所學的賢媛明訓!」

  一語及此今上怒意仍不減,揮臂直指我,又對公主說:「看看你甘冒天下大不韙一心維護的這個人,他只是一個內臣,一個宦者,一個不能稱之為男人的人!駙馬那樣愛敬你,你卻對他不屑一顧,而這樣依戀這個人,不覺得可笑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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