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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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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還闕 嘉祐六年閏八月,都知鄧保吉從東京來,向我傳了一道密旨:即日還闕入宮供職,我頗感意外,沒料到被貶逐僅僅一年後,便會蒙此大赦。當看到鄧都知神色肅穆的宣我一人入偏殿時,還以為他帶來的是賜死的昭命。 「是……公主為我進言麼?」接旨之後,我低聲問向我說「恭喜」的鄧都知。 鄧都知歎道:「公主為你做的事,豈是『進言』二字可概之……發現你離京後,她進宮懇求官家召你回來,哭的幾欲暈厥,但官家只溫言撫慰,始終不答應。於是公主終日啼哭,無論在宮中還是公主宅,面對每一個試圖勸解她的人,都只會憤怒地說一句話:『還我懷吉!』她在宅中欲自縊已不是一次兩次,嚇得苗賢妃忙又請官家把她召到宮裡來住,終日守在她身邊,不敢擅離一刻。這一年來,她幾乎沒有開心的時候,除了哭泣、哀求、怒駡,就只是發呆和昏睡。今年七月中,董貴人生下十三公主。有一天,充國公主去看這個小妹妹,抱著十三公主玩,才有一點笑容露出。那時十一公主也在董娘子身邊,乳母喂她喝粥,她搖頭不喝,口中連聲說『芋頭』,大概是想吃芋泥糕,而充國公主一聽便怔怔地出神,好半天沒動彈。苗娘子見她有異狀,馬上讓人把十三公主抱走,充國公主也任他們抱走妹妹,自己默默往外走。苗娘子跟著她出去,帶她去後苑散心。公主一直很安靜,但走到一口井邊時,忽然一下子跳了進去,周圍人誰也沒能拉住……」 仿佛生生受了一次重擊,我胸中氣血騰湧,聲音也在發顫:「公主……出事了?」 幸而,我很快見到了鄧都知擺首。「好在內侍們反應還算快,迅速把她救了出來。」他說,「苗娘子抱著她哭得死去活來,而公主一言不發,目光也無神采,像個木頭人一樣,直到官家趕來,她才開口說話,說的卻還是那句——『還我懷吉。』」 我微垂首,在靜默的狀態下暗暗發力咬舌,讓此間的疼痛抑制和消減另一處的感覺,直至品出血液腥甜的味道。 「苗娘子聽了這話越發難過,下拜懇求官家召你回來。官家連連歎氣,十分為難。撫慰苗娘子母女後,他又去看董娘子,告訴董娘子,他準備進她為婕姝。董娘子三年內生育三次,最後生十三公主時又難產,身體十分虛弱,一直纏綿病榻。聽了官家這話後,她卻立即起身,跪在官家面前,力辭進位之事,問官家可否把這次賞賜轉為一個承諾,幫她實現一個願望的承諾。官家問她的願望是什麼,她回答說,希望官家能赦你之罪,召你回來見公主。」 唉,秋和……她自己也是有心願的,但卻把每次實現心願的機會都用於成全別人。我對她的感激無以復加,但面對鄧都知的敘述,我還是保持了沉默,因找不到任何合適的語言,可以表達她的善良帶給我的觸動。 「聽了董娘子的話,官家仍然沒表態,但想必是動了召你回來的念頭的。而最後讓他下定決心的,是另一個人。這個人,你一定猜不到是誰。」鄧都知又道。 我抬頭,朝他投去詢問的目光,他亦不賣關子,直接說出了答案:「是駙馬李緯。」 在我訝異的注視下,他繼續說:「聽說公主投井之事後,李都尉入宮求見官家,跪在官家面前叩頭。官家還以為他又是來請罪,不耐煩地說:『這事與你不相干,你回去罷。』李都尉卻支支吾吾地說有一事想請官家答應,官家問是什麼,他說:『請把梁先生召回來。』」 講至這裡,鄧都知停下來,看著我,似乎在等我說些什麼。而我完全失語,與他兩廂無話,許久後,才問了一句:「他說請求召我回去的原因了麼?」 鄧都知道:「沒有。官家也問他,但他沒解擇原因,只是不停地叩頭,反復懇請官家召你回去。」 我與鄧都知馬不停蹄,迅速趕回東京,到東京城門附近時天色已完,,鄧都知原本還道關閉城門時辰已過,只怕我們進入進不了城了,走到城門前方發現,門依舊大開,並未關閉。鄧都知大感詫異,詢問守門兵衛,兵衛回答:「小三公主今日出殯,官家下令說要留著宮門及城門,等送殯的人回來才關。」 十三公主夭折了?我轉顧鄧都知,他點點頭,低聲道:「十三公主出生後情況一直不妙,我離京時她已病危。」 算一下日子,這位小公主在世間僅僅生存了兩個月。我心下黯然,不敢猜想秋和會如何傷心。 鄧都知領我入城,在監門使臣查詢我身份時,他掩飾說:「這是西京還闕奏事的內臣。」 待入到城中,他才悄悄告訴我:「你此番回京,官家不欲人知,尤其是台諫,所以派我去傳密旨,也叮囑我,這一路上不要向人說起你的身份,否則,台諫知道你回來,必定又有話說。」 我垂下眼簾,想起了台諫之前對我的指責。鄧都知默然行了片刻,忽又轉頭跟我說:「你大概還未聽說罷?今年六月中,官家接受諸臣建議,遷司馬光為起居舍人,同知諫院……司馬光短短兩月間,已上了十幾二十多個剿子,成了進言最多的現任諫官。」 7. 入宮之後,我首先見到的人是皇后。 「我們讓你回來,並不等於讓你回到公主身邊,像一切都沒發生過那樣,依舊讓你做公主宅的勾當內臣。」她開門見山地說,「你且留在宮中,在公主入省禁中時讓你們可以見上一面,讓她知道你平安無恙,但也僅此而已,以前那樣的相處,是不能再有了。」 我低首,緘默不語接受她冷凝目光的審視,好半天後,聽見她歎了歎氣:「你們都不會控制自己的性子,那麼,我們只有改變你們的相處方式。」 我舉手加額,拜謝如儀:「臣謝官家與娘娘聖裁。」 她又道:「你也不能再回苗娘子閣中,回頭讓鄧都知給你另尋個居處,日後做什麼,待我再想想,但為避免引起台諫注意,品階高的職位也是不能再得了。」 這倒並不是我很關心的。「那麼,公主……」我遲疑著,只想問何時能見到公主。 皇后自然明瞭,答道:「官家已向公主承諾會召你回來,讓她回公主宅中去了,至於何時讓你們見面,我們會再商議。」 我再次道謝。她隨後命鄧都知帶我出去。在我退至門邊將欲轉身時,她又喚住了我,吩咐道:「這次你能回來,秋和也出了不少力。明天你先去看看她。」 當我見到秋和時,為她的模樣暗暗吃了一驚。一年不見,她已可用形容枯槁來描述。額上勒著一道烏絨抹子倚在病榻上,未施脂粉的臉上連嘴唇都是青白的,單薄得像個紙糊的人兒,完全沒有剛生過孩子的婦人的豐腴。而且,她眼周有濃重的深色,一雙原本十分清澈美麗的眸子黯淡無光,仿若乾涸的泉眼,大概是睡眠不好,且常常垂淚所致。 這日京兆郡君高氏入宮問安,亦來探望秋和。我入內拜訪秋和時,兩人正相對閒話家常。看見我,秋和顯得很驚喜,勉力支撐著坐起來,連聲喚身邊侍女請我坐,又命她閣分的提舉官趙繼寵為我布茶,完全沒把我當卑賤的內臣,倒像是招待一名遠道而來的貴客。 這令我有些不安,欠身連連道謝,卻不敢按她的意思,在她面前坐下。秋和再促我坐,最後京兆郡君也含笑相勸:「我們都與梁先生相識多年,且又不是大庭廣眾之下,先生無須如此客套,還是坐下慢慢敘談罷。」 我這才坐下,與她們相對寒暄,有京兆郡君在場,我們談的也大抵不過是西京生活與旅途見聞,語意輕鬆得仿佛我只是奉命去西京補外一年而已,她們都沒涉及我遭貶逐的來龍去脈,也沒一句提及公主。 少頃,有幼兒啼聲從外面傳來,然後一位乳母抱了個兩歲多的小女孩入內,對秋和道:「娘子,十一公主又醒了。」 那女孩就是之和的第二個女兒,皇十一女永壽公主了。我立即起身,向永壽公主施禮。秋和笑道:「她還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何必這麼多禮。」一邊笑著,一邊從乳母懷中把永壽公主抱過來,微笑著輕聲對她說:「朱朱,你昨晚醒了好幾回,天亮才睡著,怎麼又醒了,莫非知道有貴客要來麼?」 她笑而指我,永壽公主聞聲轉頭打量我。她的膚質得到了秋和的遺傳,使她看起來晶瑩剔透,如同和田玉精雕細琢成的小人兒,一雙酷似秋和的美目猶帶淚痕,見我在看她,她有立即埋首往母親懷裡躲,那嬌怯怯的模樣真是令人忍不住心生憐惜。 我離京之時今上尚未給她取閨名,宮中人都順著皇后的叫法稱她「主主」,現在秋和喚她「朱朱」,想必這便是永壽公主的名字了。 「十一公主的閨名很好聽。」我含笑道。 「是麼?」秋和與京兆郡君相視而笑,然後又向我說明,「說起來,這名字還是京兆郡君家的四哥取的呢。」 這「四哥」指的是京兆郡君與十三團練的第四子仲恪。京兆郡君旋即微笑對我道:「我家那小子沒大沒小,不知尊卑,這樣胡亂喚姑姑,好在官家與董娘子寬宏大量,不與他計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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