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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5.籮籮

  我聽出他弦外之音,有一種難言的尷尬,他也只是靜靜注視我,別無他言。待印香燼落,茶盞生涼,我方才開口:「我的事,先生都聽說了?」

  他回答:「聽說一些,不多。」

  我斟酌半晌,終究還是按捺不住,直言問他:「公主如今怎樣?還好麼?」

  「我只在宮中待了三天,公主在她宅子中,我並未見到。不過,她的情形,應該是好不了罷。」張先生說,從容講述他知道的事實,「據說你走後,官家又把公主宅中那些有品階的內臣都逐出去了,並下令省員更制,自今勿置都監,別選一位四十歲以上的內臣和一位五十歲以上的三班院使臣在公主宅中勾當,其餘伺候公主的小黃門,年齡須在十五歲以下。後來,殿中侍御史呂誨又進言說,兗國公主乳母、昌黎郡君韓氏曾慫恿公主奏請官家升她侄婿于潤的官,又曾將公主宅中服玩器物盜歸私家,請官家追查此事。於是官家下詔降於潤官職,且削去了韓氏郡封,不許她再服侍公主。

  我驚問:「連韓郡君都不在公主身邊了?」

  張先生頷首:「現在公主宅中的內臣,不是老的就是小的,而且大部分她以前都不認得。留在她身邊的舊人,恐怕就兩三位侍女口。」他著意看看此刻我的神情,又道:「當初你犯錯時,相比已料到自己如今處境,甚至還將生死置之度外,然而,對公主可能面臨的境況,你大概未曾想得周全罷?」

  我側首避開他的直視,移目看別處,然而鼻中酸楚,眼角溼潤,面前景象也如水波般搖漾,根本無法看清楚。

  「懷吉,」張先些再喚我的名字,聲音溫和而冷靜,「我再問你,你知道自己錯在哪裡麼?」

  我艱難地咽下喉中那抹堵塞般的疼痛,按言官們給我定的罪名低聲答道:「我言行輕佻不自謹,罔顧尊卑,以下犯上……」

  「你越界了。」不待我說完,張先生已直接向我作出了他的診斷,「尊卑、上下,姑且不論,單說我們的身份,就跟常人不一樣,我們根本沒有資格,去追尋一般男人擁有的東西。」

  見我沉默不語,他又問道:「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此番不被言官留意到,你與公主將如何發展?」

  我沉吟許久,還是選擇了搖頭。

  張先生繼續道:「情愛之事如醇酒,容易使人上癮,不知唇足。你們踏出了一步,難免會有更多的嘗試,到最後,你與言官指責的那種卑劣宦者有何不同?」

  我低首受教,並無話說。他頓了頓,又說了句我始料未及的話:「何況,讓你心儀的人看見你殘缺的身體,你還有何尊嚴可言?」

  他的語調始終不溫不火,平靜得像秋日止水,但這話卻帶著犀利鋒芒,直抵我心最脆弱處。我悚然抬目視他,見他凝視著我的雙目中有憐憫的意味,少頃半低眼簾,一點微光閃過,他歎了歎氣,微露出一絲難得一見的感傷:「從我們淨身的那一刻起,我們便已與情愛絕緣。我們一生或許會擁有很多身份,但永遠都不可能真正成為哪個女子的丈夫或哪個孩子的父親,而女子的幸福,往往是從婚姻與家庭中得來,所以,我們要給任何女子幸福,都是不可能的……我們原本已一無所有,如果你珍視某個人,就離她遠一點,不要妨礙她與夫君的生活,也盡可能地,讓自己保留一點殘存的尊嚴。」

  我黯然思量著,最後勉強一笑:「先生無須多慮。我已被貶逐至此,此生不會再與任何女子有瓜葛。」

  張先生默然,托起茶盞啜飲一口,又道:「我獨愛飲茶,因此物不令人醉,但微覺清思,不似醇酒雖美,卻榨人肝腸。而且,日有春夏秋冬,天有陰晴圓缺,點茶時看著乳花從浮生到破滅,也像經歷了一場生成、持住、衰敗、消散的過程……世間萬物都是這樣的罷,周而復始,一切皆有定數,不必太強求。前事消散的時候,亦不必太難過,不如調整心緒,從容面對以後的日子,或許另一種清明潔淨的生涯又將開始了。」

  張先生走後,很長一段時間內,我仍未能如他所言,調整心緒,獲得平靜與安寧。思考他的話和思念公主交織在一起,成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內容。

  我移植了一株紫藤到我院中,在以前的十多年裡,我像呵護一株花木一樣照顧著公主,而如今,我又像照顧公主一樣呵護著這株紫藤,盡我所能把它侍弄得繁茂蔥郁,不讓一片葉脈露出萎黃之色,不讓一根枝蔓沾染蟲跡,連葉面的灰塵我都會覺得礙眼,總是小心翼翼地拂去,如果說西京的生活尚有樂趣,那便是從伺花之時獲得的。

  仲春時節,我的紫藤結出了串串花穗,垂掛枝頭,燦若雲霞,其中常有鶯啼鸝鳴,宛如李太白詩意:「密葉隱歌鳥,香風流美人。」

  我甚愛此花,不讓旁人碰觸,為此不惜與人冷面相對。但,也有例外的時候。

  一日黃昏,我幹完活後回到居處,坐在室內小憩,習慣性地透窗探望院中紫藤,卻無意中發現藤蔓抖動,似有人在拉扯。

  我立即疾步出去,見一個幼小的女孩正踩在石塊上面,一手拉著紫藤枝蔓,一手儘量向上伸,顯然是想摘花。

  我揚聲喝止,她嚇了一跳,腳一滑,竟從石塊上摔了下來。

  她頓時哭了起來,我忙過去扶起她,見她完全是個孩子,又一脈楚楚可憐的模樣,起初的怒意頃刻散去,心也軟了,於是好言撫慰,又摘了幾串花穗給她,遷延許久,她才略略止住了哭泣。

  她雙頰粉嫩,眼睛清亮,細看之下與幼年的公主側有兩分相似。我覺得親切,微笑著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她仍有些怯怯地打量著我,好半天後才指著院門外一棵松樹上的女蘿,輕聲回答:「蘿蘿。」

  她的衣飾談不上精緻,但也不算太差,應該不是小宮女。我猜測著她的身份,遂又問她:「你的媽媽是誰?」

  她答道:「沈司飾。」

  沈司飾是一位被貶到西京大內的女官。據說她當年為今上掌巾櫛之事,性格開朗,健談愛笑。那時今上還只是位十幾歲的少年,尚未大婚,有次沈司飾給今上梳頭,兩人說笑著拉扯嬉戲,不巧被章獻太后撞見,太后便以狐媚惑主的罪名將她貶逐到此地。而她從此後性情大異,變得少言寡語,不苟言笑,任何時候看上去都是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

  那麼這個蘿蘿,應該是沈司飾的養女了。我心中感慨,也對她多了幾分憐惜之意,撚撚她頭上的發帶,再問她:「蘿蘿,你幾歲了?」

  她說:「五歲,明天就五歲了。」

  「明天是你的生日?」

  她點了點頭。

  我決定送地一個生日禮物,回到室內子尋到一把小刀,我又出來在院內找了裁胳膊粗的村技,坐下來埋頭削了一會兒,木屑飛散,一個圓頭娃娃漸漸現了出來。

  大致削好,我把木娃娃遞給籮籮,她驚喜地接過,反復細看,愛不釋手。

  我想了想,又局的娃娃略顯粗陋,便又拿了回來,準備給她刻些頭飾衣物。這涉及到娃娃的身份定位,於走我又問蘿蘿:「你長大後的願望是什麼?」

  宮中的女子通常都有個職位,我是準備等她說出想做什麼,再給木娃娃配上相應的服飾,但這小姑娘卻給出了個完全在我意料之外的答案。

  「生個小娃娃!」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一愣,旋即感到臉火辣辣地,開始發燙。

  「呃,我是說,你長大後最想做什麼。」回過神來後,我嘗試著跟她解釋。

  「生小娃娃呀,」她不改初衷,「最好生兩個,一個男孩,一個女孩。」

  我儘量朝地笑,雖然自己也感覺到了笑容的僵硬:「你以後是想當司飾、司藥,還是尚服、尚儀……」

  我還在想是否多列出幾個女官職位供她選擇,她已不耐煩地用明淨的聲音再次作答:「我想當媽媽。」

  我徹底無語。沉默片刻後,我重又引刀,在木娃娃身上刻出了她懷抱嬰兒繈褓的紋樣。蘿蘿很高興,接過把玩一會兒,然後歡天喜地地跑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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