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孤城閉 | 上頁 下頁
一一九


  見我有些不解,秋和便細細解釋:「去年初冬時十一公主病得很重,京兆郡君帶著幾位哥兒姐兒來看她,仲恪聽見皇后喚公主作『主主』,一時聽岔了,就很高興地指著自己穿的豬頭鞋不住地喚『豬豬,豬豬』。說來也怪,本來十一公主一直在昏睡,聽見他這樣喚便睜開了眼睛,後來病也漸漸好了。官家很高興,就說尋常百姓家習慣給孩子取個賤名,以求好養活,看來是有道理的,不如就叫十一公主『豬豬』罷。皇后聽了笑說,豬豬這名字雖然聽起來很親切,但用來當女孩子閨名畢竟不太好,不如還用這音,但換一個字,改成朱紅的朱,還這樣喚,但寫出來又是吉利的字,就兩全其美了。官家欣然接納,從此後我們便叫十一公主『朱朱』了,而官家也特許仲恪喚朱朱的名字……」

  她話音未落,即有一位五六歲的男孩似踏著風火輪一般從外面沖進來,腦袋上的頭髮剃去了大半,僅留額頭上一小撮,穿著一身絲質衣褲,內著齊膝長襦,外罩一件長袖短衫,兩袖鼓鼓的,袖口又被他反手捏住,使袖子看起來很像兩個大袋子,也不知其中藏了什麼東西。

  京兆郡君一見便斥道:「四哥,你莽莽撞撞的,瞎跑什麼呢!別驚到了董娘子和十一公主。」

  仲恪奔到秋和與永壽公主面前止步,側首對母親說:「先前我去跟菀姐姐玩,見她剛蒸好一匣子香料,說是在帳中用的,聞了可以睡得很好。不是說朱朱最近晚上老是驚醒麼?我就請菀姐姐點了一爐,讓我熏了滿滿兩袖子,給朱朱帶來。怕時間長了香會溜走,所以我才要跑快一點呀!」

  他說的「菀姐姐」是指皇后幾年前收養的養女,真宗朝參知政事馮拯的孫女馮菀兒。這姑娘蘭心蕙質,平時也跟秋知一樣,喜歡調製脂粉香料。

  仲恪解釋完,也不再聽母親嗔怪,朝著永壽公主散開了袖口,且兩臂不停地大揮大舞,力圖使公主盡可能多地聞到他帶來的香。

  那香味有沉香的清雅,卻又另帶一種水果的甜香,聞起來確實令人心神安恬,頗感愉悅。

  「嗯,這香味不錯,是用鵝梨汁和沉香蒸的。」秋和很快分辨出,笑對仲恪道,「四哥,謝謝你。」

  仲恪搖搖頭:「不用謝,只要朱朱喜歡就好。」然後又很關切地問永壽公主,「好聞嗎?」

  永壽公主抿嘴笑了笑,輕輕頷首。

  「那你想睡覺了麼?」仲恪兩眼圓睜,急於確認這香料的奇效。

  室內的大人都笑了起來。京兆郡君一拍他光溜溜的後腦勺,笑道:「才聞一下就想讓人家睡著,你道這是迷魂藥呢!」

  仲恪撫撫母親所拍之處,亦不好意思地笑了。隨後又伸手去掏腰帶上系的錦囊,摸出一對白玉雕成的玉豬,塞到永壽公主懷中,道:「這是爹爹給我的,送給你了。」

  這對玉豬看起來應是漢古物,集圓雕、陰刻、淺浮雕為一體,圓滾滾的,十分肥碩,尾巴上卷貼在臀上,四肢屈伸,作奔跑狀,表情生動,憨態可掬。

  永壽公主嘴角含笑,不住撫摩玉豬,似乎也很喜歡。

  京兆郡君打量著仲恪,忽然問他:「你纓絡上的虎頭鎖片呢?」

  我們聞聲看去,果然發現仲恪脖子上的纓絡下面空空如也,所墜之物不見了。

  「哦,我摘下來擱在菀姐姐那裡了。」仲恪說,又指著永壽公主手中的玉豬道,「朱朱是豬豬呀,豬是怕虎的,所以我不能帶著虎頭鎖片來見她。」

  聽了這話,秋和只是笑,京兆郡君則又把仲恪的手打下,斥道:「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能這樣胡亂喚十一姑!」

  仲恪不悅道:「十一姑本來就叫豬豬嘛,翁翁許我這樣喚她的。」說罷,又朝著永壽公主連聲喚道:「豬豬豬豬豬豬……」

  永壽公主困惑地看看他,又看看那對玉豬,像是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一把將玉豬推開,有些生氣地嘟起了嘴。

  這情景看得大家忍俊不禁,仲恪也隨之開口笑,不想他身後卻有一女童清楚地沖著他喚了一聲:「毛毛!」

  仲恪轉身一看,朝那三歲女童施了一禮:「九姑姑。」

  那是皇九女福安公主。她所喚的「毛毛」是仲恪的綽號,其中典故我知道:仲恪兩歲多時入宮見帝后,那時他頭髮很多,被分成若干方塊,每個方塊上的頭髮都揪起來紮成了個小球。今上見了笑道:「這髮式不好,像長了滿頭包。」於是命人剪去,改了現在這一撮毛的髮式。而當時仲恪不願意剪髮,十三團練讓人趁他熟睡時將頭髮剃掉。仲恪醒來時一摸,發現自己腦袋光溜溜的,又見面前一地碎發,立即悲從心起,拾起一撮頭髮就開始哭:「我的毛……」因為那時候他還沒學會「頭髮」這個詞。從此後,宮中的人就給他取了「毛毛」的綽號,偶爾看見他也會逗他,故意對他說:「我的毛……」

  也不知是誰告訴福安公主,此刻她看著仲恪,又笑嘻嘻地重複喚了一聲:「毛毛!」

  仲恪赧然,很尷尬,卻又不好說九姑姑什麼,只得瞪眼望屋樑,渾身不自在。而永壽公主很快發現了這個稱呼對他的影響,亦嘗試著喚他「毛毛」。仲恪吃驚地看她,隨即很生氣地說:「豬豬你不能這樣叫我!」

  永壽公主卻越發開心,又興致勃勃地接連喚道:「毛毛,毛毛,毛毛……」

  仲恪不忿,又沖著永壽公主叫「豬豬」,永壽公主繼續以「毛毛」對抗,兩個小孩就以這種簡單的方式鬥嘴,令她瞬間容光煥發,與我今日初見她時她的模樣判若兩人。

  「這兩個女兒,是上天賜給我的最珍貴的禮物。」京兆郡君帶著仲恪走後,面對我所提的「近來好麼」的問題,秋和把兩位公主都抱到身邊,這樣跟我說,「有一陣到我生了我的女兒。有她們在,我才有了快樂。或許,我之所以來到這世上,又被上天這樣安排,就是為了給她們生命罷。如此一想,我終於心安了,覺得此前的失意和悲哀都可以看開了。上天畢竟待我不薄,讓我擁有這兩個可愛的女兒,我很高興做她們的母親。」

  8.浮萍

  又過數日,今上才召我覲見。僅僅相隔一年,他竟像老了一輪。當我入內時,他正支肘於案上不住撫額,花白鬍鬚稀疏的影子掃過面前厚厚一疊劄子,在燭光映襯下,他臉上皺紋深重,有如刀工鏨刻的痕跡。

  聽見我請安,他略略抬目掃了我一眼,然後直接說:「重陽那天,公主會進宮來,你們在皇后閣中見上一面罷。」

  他面無表情,聲音也聽不出什麼情緒,但與其說淡漠,不如說是一種近乎心力交瘁的疲憊。

  我伏首再拜後對他說:「臣謝官家恩典,但,重陽那天,臣能與公主遠遠相望一眼已足矣,無須再在皇后閣中相見。」

  這是我這幾日深思後的結果,一定也是今上不會想到的。這令他有些詫異,沉吟須臾,他問我:「你是怕與公主見面會太動感情,還是怕皇后旁觀之下會尷尬?」

  我擺首,這樣回答他:「臣怕看見公主的眼淚。」

  今上無語,最後揮了揮手:「你退去罷。」

  我拜謝,徐徐退出。邁步出門時,很清楚地聽見了身後傳來的一聲歎息。

  鄧都知送我離開福寧殿,快出院門時,我想起問他:「今後我做什麼,官家明示了麼?」

  「沒有。」鄧都知說,「他現在哪有心思考慮這事……」

  見左右無人,他才又壓低聲音告訴我:「這兩日司馬光又連續進言論三件事,一是十三公主出殯那天留城門及宮門至深夜,他說宮禁不嚴,壞了規矩,寫了好幾百字,把整個夜開宮門應有的兵衛儀仗和程式都複述了一遍;又說今歲以來,屢見災異,民多菜色,正是皇帝側身克己之時,而近日宮中燕飲太多,勞民傷財,何況酒又是傷性敗德之物,官家應悉罷燕飲,安神養氣,別多飲酒及食厚味臘毒之物,另外,還勸官家說,『後宮妃嬪進見有時』,皆不宜數禦以傷太和……」

  我想起了秋和,便又問鄧都知:「官家近來頻頻召見十閣娘子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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