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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我死不死,跟你有什麼關係?」她沒好氣地說,「我死了,不會對你有什麼壞處。你可以繼續留在這裡服侍姐姐,也可以調去別的閣分服侍別的娘子,再或者,申請去秘閣管理你喜歡的書畫……好的去處多了,不會妨礙你高升。」

  「公主說的沒錯,」我應道,「可是,若公主沒了,臣上哪兒再去找個會寫千瘡百孔詩詞的主子,以改她作品為樂呢?」

  公主啼笑皆非,最後選擇拍了我一下表達她的惱怒:「大膽,你敢嘲笑公主!」

  這句熟悉的話令我們立即回憶起年少時的遊戲場景,我們兩廂對視,我見她目光漸漸變得柔和,想必我也是。

  「我是說真的。」我在她床頭坐下,看著側臥於我身邊的她,探尋映在她眸心的我的影子,緩緩道:「給你改詩詞,是件很愉快的事……不僅是改詩詞,教你讀書,回答你的問題,乃至為你捉刀代筆寫字作文,都是愉快的……當然,以前做得多了,偶爾會覺得有些煩,但現在想來,連那種不堪其煩的感覺都是快樂的……我想一直守在你身邊,為你做所有你想讓我做的事。下雨了,為你撐傘,起風了,為你添衣;你讀書時,我為你點茶,你彈箜篌,我就為你吹笛;你笑,我就在你身後陪著你笑,若你哭了,我可以隨時為你遞上一段乾淨的衣袖……這些事中的每一件,於我而言都是快樂的,所以我很害怕有一天會看不見你,因為屆時你帶走的,會是我所有的快樂。」

  她怔怔地聽我說完,頃刻間已淚如雨下。

  她這時的眼淚令我手足無措,想自己為她拭淚又怕唐突了她,惶惶然站起,問:「公主,臣說錯了話麼?」

  「哦,沒有。」她哽咽著說,「我只是有點冷……」

  「臣去取被子來。」我馬上說,轉身欲走。

  「懷吉!」公主忽然喚我,當我回顧她時,她撐坐起來,含淚的眼睛幽幽凝視著我,向我伸出一隻手,「哥哥,抱抱我……」

  短暫的猶豫後,我複又在她身邊坐下。她傾身過來,環抱住我,將一側臉龐依偎在我胸前,聆聽著我的心跳聲,安寧地閉上了眼睛。

  我亦漸漸擁緊了她,前所未有地覺得安穩和悅,仿佛她終於填補了我殘缺的生命,半世虛空,終於在這種兩人相依的溫暖裡找到了意義。窗外風雨如晦,但就在這幽暗光影中,我心裡那雙迷茫多年的眼卻開始變得通透明淨。

  §第八章 十二闌幹閑倚遍

  1.貢舉

  嘉祐二年,公主年屆雙十,依大宋風俗,若女子過了這年還不出閣,便屬婚嫁失時的老姑娘了。故此,今上開始命人準備公主下降之事,婚期定在下半年,而之前會先進封公主,對其母苗淑儀,也會推恩進秩,遷其位分。

  苗淑儀有望成為繼張貴妃之後首位致身四妃之列的嬪禦,這是目前愁眉深鎖的她唯一稍感期待的事。自那日今上對公主一番長談之後,公主不再對父親為她安排的婚姻表示反抗,但隨著婚期一天天臨近,她情緒越來越低落,苗淑儀曾驚喜地向她提及今上欲風風光光地為她舉行進封冊禮,這是國朝公主從未有過的殊榮,卻都無法激起她一絲喜色。

  今上沒有忽略她的鬱鬱寡歡,也曾關切地問:「徽柔,你不高興麼?」

  而公主只是擺首,輕聲回答:「不過是終日無事,有些悶罷了。」

  今上便微笑著建議道:「今年宜春苑的花開得好,你去看看罷。」

  於是三月裡,今上命鄧保吉撥了數十名皇城司侍衛,與公主平日的儀仗侍從一起,護送公主往宜春苑。

  樹疏啼鳥遠,水靜落花深,宜春苑還是舊時模樣,新鶯掠過柳梢頭,千樹楊花滿路飛。但這喧囂春色卻點不燃公主眸中一點微光,她獨立于苑中赤闌橋頭,漫視足下一渠春水,長久地保持靜止的姿態,任影飄池裡,花落衫中。

  正午時,她轉身看我,道:「我們回去罷。」

  歸途並不太順暢。行至繁台街時,前方有人聚集喧嘩,周遭路人多駐足圍觀,以致道路堵塞,雖侍從連聲呵道,車馬仍不能行。

  鄧保吉已複勾當皇城司之職,今日也隨侍而行,見狀立即引馬過去查看。須臾,鄧保吉回來,朝公主稟道:「是一群落第舉子圍住了歐陽內翰,出言詆斥,不許他走。」

  聽了這話,公主褰簾,與我對視一眼,大概也明白了此間狀況。

  這年正月,今上命翰林學士歐陽修權知貢舉,做本屆貢舉的主考官。近年來,太學士子愛寫險怪奇澀的文章,引來學者效仿,乃至在國中成一時風尚,號為「太學體」。據說歐陽修很厭惡這種文風,決意痛加裁抑,批閱試卷時,若見「太學體」,一概棄黜。所以,禮部貢院省試結果一出,舉世皆驚,之前時人推譽者皆不在中選之列。而今廷試已畢,考官選取的進士名單已上呈皇帝,最後結果明日將在宮中唱名宣佈,歐陽修已解除鎖院狀態,現在應是剛散朝回來,那些落第舉子可能算好了時間,故意候在這裡刁難他。

  「懷吉,」公主吩咐我,「你去看看。」

  我答應,即刻策馬趕去。

  此時歐陽修已被舉子重重圍住,雖有幾名隨從及街卒邏吏護衛,無奈鬧事的舉子人數眾多,都竭力上前想靠近他。隨從衛卒只能環聚於他所騎朝馬周圍,儘量不讓舉子碰觸到他。

  舉子有的怒髮衝冠,有的目意輕蔑,有的含笑嘲諷,正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得熱鬧:

  「太學體既無駢文刻板堆砌之感,又不平鋪直敘,流於平淡,遣詞用句皆有新意,足可體現士子才思,有何不妥?如此文風,舉世推崇,卻為何獨不容於內翰?」

  「貢舉是為天子選可用之才士,不是任你歐陽內翰挑門生,你豈可因一人好惡而棄黜世人公認的太學才俊?」

  「聽說,歐陽內翰在鎖院期間常與其餘幾位考官王珪、梅摯、韓絳、范鎮吟詩作樂,再加上小試官梅堯臣,唱和之下作的詩都夠出一本集子了。如此耽於酬唱,我們的試卷可又稍加考校,仔細看了麼?」

  「據說幾位考官酬唱之時佳句頻出呀。歐陽內翰你曾形容考場情景『無嘩戰士銜枚勇,下筆春蠶食葉聲』,而梅聖俞如此描述貢院景象:『萬蟻戰時春日暖,五星明處夜堂深。』嘖嘖,你們以五星自比,而以我輩為蠶蟻,足可見試官謙德!」

  ……

  此類話語此起彼伏,而歐陽修始終保持緘默,勒馬而立,並不回應。

  少頃,又有一人開始質疑他的學問:「禮部試中,內翰你出的題目是『通其變而使民不倦』,這倒奇了,我怎麼記得,《易傳》裡這句話原文是『通其變使民不倦』呢?」

  此言甫出,便有人接話:「這何足為奇,如今誰不知道,『試官偏愛外生而』呀!哈哈……」

  周遭舉子聞之皆笑,歐陽修神態尚算鎮定,但面色也不禁微微一變。

  歐陽修確實喜歡在文中用「而」字。他曾應人所托,作了一篇《相州畫錦堂記》,其中有一句是:「仕宦至將相,富貴歸故鄉。」寫罷寄出,其後推敲之下又覺不妥,便派人快馬將追回原稿,修改後再送上。來人閱了改稿,發現他只是將以上那句改為了「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

  當然,此刻舉子提這個並非意在討論他在文字上的偏好,而只是借「外生而」的諧音,暗示他私通外甥女的傳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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