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孤城閉 | 上頁 下頁
八二


  這一語立即把舉子的興趣引到了他閨闈事上,有人笑問張氏近況,有人開始吟唱那首《望江南》,然後,歐陽修正前方一位褐衣士人拔高聲音,唱起了一闋《醉蓬萊》:「見羞容斂翠,嫩臉勻紅,素腰嫋娜。紅藥欄邊,惱不教伊過。半掩嬌羞,語聲低顫,問道有人知麼?強整羅裙,偷回眼波,佯行佯坐。更問假如,事還成後,亂了雲鬢,被娘猜破……」

  這詞語意醜穢,描寫男女偷情之事,而那褐衣人一壁唱著,一壁引臂翹手,作女兒嬌羞推脫狀,越發引得眾人謔笑。而唱到後面,有好幾人揚聲相和,看來這詞並非此時新作,應是傳唱了一段時日的。

  「這詞也是歐陽內翰填的?」圍觀者中有人問。

  褐衣人停下來,笑道:「若非『天賦與輕狂』,誰能解詞中境界,長是為花忙?」

  「天賦與輕狂」與「長是為花忙」是歐陽修另一闋《望江南》中的詞句。聽這人言下之意,竟是指适才唱的那首豔詞也出自歐陽修之手。

  歐陽修兩眉微蹙,但一時也未出言駁斥。眾人笑聲益熾,我正思量著如何為歐陽內翰解圍,卻有一青衫士人先站了出來。

  此人二十上下,身材頎長,眉疏目朗,面容清瘦。唇角向右微挑,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他走到褐衣人身邊,問道:「閣下可是鉛山劉幾?」

  鉛山劉幾,這名字我也曾聽過,在禮部省試之前,他作為擅長太學體的優異生徒,被視為狀元熱門人選,而考試之後,世人如此驚訝,有一半也是因為看到他的落榜。

  褐衣人也不掩飾,揚了揚下頜,傲然笑道:「正是區區。」

  「失敬失敬。」那青衫士人含笑施禮,緩緩又道:「劉兄這一闋《醉蓬萊》詞意旖旎,柔媚婉轉,堪稱花間佳作,足以流芳後世,又何必將此詞歸於歐陽內翰名下,令他人掠美呢?」

  劉幾頗為疑惑地上下打量他,正欲作答,卻又被那人出言止住:「此詞在下看來,已臻完美,但劉兄一向謙遜,這幾日仍反復推敲,多次問人意見,不巧問及我同年好友,這位同年又拿來問我,我拜讀之下大為嘆服,珠玉在前,自不敢再妄改一字……」

  劉幾聞言倒沒反駁,只是冷笑而已,想必這《醉蓬萊》如那士人所指,是出自劉幾筆下,故意令人誤會是歐陽修寫自己情事的。

  見劉幾無語,那士人又悠悠走至适才質疑歐陽修寫錯試題的人跟前,道:「貢舉試題,雖每句皆須有出處,但並非每次都要按原文列出,一字不差。在『通其變使民不倦』中加個「而」字,意義未改,但誦讀之下語氣更為舒緩,抑揚頓挫,更能體現詩賦音律之美,有何不可?」

  略等一瞬,不聞聽者分辨,他又轉視周圍士人,朗聲道:「昔西昆鼻祖李義山詩文譽滿天下,一日拜謁白樂天,談論文體詩風,頗有自矜之色。其間問及白樂天奇思妙喻從何而來,樂天答道:『某作詩為文不求奇思,惟望其辭質而徑——質樸通俗,淺顯易懂,令人一目了然;其言直而切——直書其事,切近事理,讓聞者深誡;其事核而實——內容真實,有案可稽,使采之者傳信;其體順而肆——文字流暢,易於吟唱,可以播于樂章歌曲。』義山聞之,慚愧而退。而如今,自五代以來,文教衰落,風俗靡靡。聖上慨然歎息,欲澄清弊端源頭,招來雄俊魁偉敦厚樸直之士,罷去浮巧輕媚叢錯采繡之文,為此曉諭天下,而士人不深明天子之心,用意過當,每每雕琢語句,為文奇澀,讀或不能成句。連通順直切尚不能做到,更遑論其他?西昆餘風未殄,太學新弊複作。歐陽內翰親執文柄,決意一改考場弊端,必得天下之奇士以供天子擢用,此乃恭承王命,順應帝意之舉,又何罪之有?」

  劉幾此刻嗤笑,側目反詰道:「兄台處處為歐陽內翰辯解,想必也是他所招的『天下奇士』中的一位了。不知明日唱名,位在幾甲?」

  那青衫士人笑而應道:「省試之前,我居於僻遠之地,此番應舉,是首次進京。鄉野之人,消息閉塞,歐陽內翰欲革太學之弊,我也是省試之後才知道,考試時用的是一貫文風,並未曲意迎合,與歐陽內翰更是素昧平生,今日偶經此地,才得一睹內翰真容,而舉子人數眾多,內翰更不會知我姓甚名誰。省試時我與諸位兄台一樣,試卷經彌封糊名及謄錄,無從作弊。雖勉強獲禮部奏名,參加了廷試,但對明日唱名結果亦無把握,或與諸位兄台一樣落榜,亦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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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內翰」是對翰林學士的尊稱。

  2.文法

  大概這「落榜」二字正中落第舉子痛處,他們皆對那青衫士人怒目而視,其中有人不憚以惡意猜測他目的:「若你們此前素昧平生,那現在你主動為考官辯護,必是想討好他,相與結交,求他讓你高中了!」

  青衫士人擺首道:「唱名放榜雖在明日,但如今進士名次已定,豈會再更改?我若有心結交內翰,早在貢院鎖試之前便上門拜謁,又豈會等到現在?」

  眾舉子哪裡肯聽他解釋,紛紛道:「誰知你此前有沒有上門拜謁過他?」

  「若是作弊明顯得人盡皆知,那就不叫作弊了。」

  「縱然你們此前不曾來往,日後若同朝為官,必定也會結為朋黨。」

  舉子們越說越激動,竟轉而圍攻那青衫士人,開始對他推推攘攘。

  我見勢不妙,立即揚起馬鞭,「霍」地揮下,重重擊打在路邊的楊樹上,朗聲喝道:「住手!」

  舉子們聞聲一愣,都停下來,側首看我。

  我環顧他們,道:「君子無所爭,其爭也君子。諸位皆是讀書人,卻在這裡詆斥師長,圍攻同年,豈非有辱斯文?」

  他們都詫異地上下打量著我,估計是在猜測我的身份,一時無人回應,於是我繼續說:「子曰: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而今諸位髃聚喧嘩於街市,難稱操行恭謙;公然出言詆斥師長,對尊者更有失敬禮。諸位應舉,無非意在日後出仕,輔佐君王,為民求福祉。但若現在連『行己也恭,事上也敬』也做不到,將來何談『養民也惠,使民也義』?」

  有一人反駁道:「事上也敬之『上』,是指君王、聖上,你豈可以考官代之?」

  我答道:「考官是考生之師,而師與天地君親同列,應受天下士子尊崇。若不尊師,其為人亦難孝悌。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若不懂尊師孝悌之道,那離犯上作亂也不遠了。」

  這時劉幾一聲冷笑,走至我馬前,道:「先生衣冠,似屬宮中物?」

  我欠身道:「在下的確任職于宮中。」

  劉幾斜睨我,道:「中貴人引經據典,在下佩服。不過,我也想到一句聖人的話,用來形容中貴人,倒十分貼切。」

  我知道他不會有好話,但還是頷首:「願聞其詳。」

  他驟然振臂指我,厲聲道:「巧言令色,鮮矣仁。」

  不待我有所反應,他又連聲道:「你這樣的閹宦,平時奴顏媚骨慣了,滿口說著討主子歡喜的話,內則邀寵于君王,外則獻媚于大臣,為求私利,毫無氣節,居然還敢引用聖人語言來指責天下士人!」

  他周圍的舉子旋即附和,都調轉矛頭指向我:

  「黃門內侍也敢妄讀聖人經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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