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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懷吉……」她嗚咽著喚,雙睫下淚光漾動,像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終於見到了家人。

  我朝她微笑,俯身,和言道:「公主,我們回去罷。」

  她哀傷地低下頭,不說話,但也沒有流露反對的意思。

  我伸出雙臂托抱起她,向儀鳳閣走去。她依偎在我懷中,埋首於我胸前,身上那冰冷濕意透過我乾爽衣裳蔓延至我肌膚,我不動聲色,摟緊了她,此刻心情也跟她猶在滴水的長髮一樣,沉重而潮濕。

  忽然,兩滴有熱度的液體滲入我胸前衣襟,正好是心臟的位置,我不由一顫,像是被灼了一下。

  其實那兩滴水珠所帶的,只是一種正常的溫熱。

  ***

  今上得知此事,未及天亮便已趕來。

  那時公主已換了衣裳,躺在床上,無論苗淑儀如何詢問勸解含淚撫慰,仍是一言不發,聽見父親來了亦未起身,而是轉側朝內,閉目做熟睡狀。

  「徽柔……」今上輕聲喚公主,未等到公主回答,他亦未再喚,在她床邊坐下,他對沉默的女兒說:「你一定在怨我,為何要拆散你和曹評,讓你嫁給李瑋罷……記得很多年前,我曾告訴你,我們越喜歡一個人,就越不能讓別人看出我們喜歡他。將對他的喜愛形之於色,就等於把他置於風口浪尖上,終將害了他。如今對曹評,何嘗不是如此呢?他聰明、多才、善射,還懂契丹語,將來可以做個優秀的大宋使臣,在必要的時候出使契丹。但是,如果你流露對他的感情,要求取消婚約嫁給他,他立即會淪為台諫諸臣口誅筆伐的對象,大臣們會說他是個罔顧道義國法與君國尊嚴的輕薄狂徒,要求爹爹嚴懲他,他的前程和你的清譽一樣,都會因此盡毀……就算爹爹不顧一切,保他周全,且把你嫁給他,難道又會是個好結局麼?本來他身為後族中人,發揮才能的空間就有限,不能領文資職位參議政事,也不能領軍掛帥掌兵權。出任使節是曹氏男子所能做的最重要的事,但如果曹評成了駙馬都尉,皇帝女婿身份特殊,連出使這種事也不便做了。而且,滿朝臣子都會緊盯著他,如果他對朝政多議論一句,在家多見兩名朝士,都會遭到台諫彈劾。好男兒難免有大志,不會長期耽于閨房之樂,曹評若娶了你,日子長了,只怕也會為無法施展滿腔抱負而感到惆悵遺憾罷?與其將來因此生怨,何不現在放棄,給爹爹留個可用之材?」

  一語及此,他不禁歎息:「國朝的駙馬都尉,本不是給才士做的。做公主夫婿的人,不需要有經天緯國的才能,更不需要有治國平天下的雄心,你真要嫁個棟樑之材,反倒是毀了人家前程。駙馬都尉只要能一心一意待你,伴你無憂無慮、平安喜樂地共度此生,便已很好了。所以,一個善良、穩重、待人誠懇的駙馬會比胸懷大志的才子更適合你……至於為什麼選李瑋……爹爹曾經告訴過你,爹爹是不孝的,章懿太后生前,爹爹見過她多次,但未有一次把她當作母親看待,反而每每端然穩坐,受她所行的大禮……那時,我以為,她不過是父親的眾多嬪禦之一……她是那麼善良,從來沒有提醒或暗示我什麼,每次見我總是低著頭,除了行禮時說的套話,並不會再多說什麼。只是在她離宮為先帝守陵那天,拜別之後,她才抬起頭深看我一眼,神態溫柔,目中也沒有眼淚,但是那一刻,她那十幾年深鎖的悲傷像一陣微風,隨著她的眸光一下子拂上我心頭……我有這樣奇怪的感覺,但還是讓她離去了,後來才知道,我當時所犯的,是一個天大的錯誤……而今的李瑋,有與章懿太后一般的性情,雖然相貌並不相似,但他那雙眼睛卻和太后一樣,會在沉默中向人流露他的善意……他是個善良的人,一定會對你好的,徽柔,他會全心待你,盡他所能照顧你,讓你擁有平靜安寧的生活。」

  他停下來,著意看公主,但公主還是紋絲不動,沒有一點回應之意,今上垂目,黯然又道:「你不喜歡他,是嫌他愚笨罷?可是適當的愚笨對做皇帝女婿的人來說,未必是壞事……當年我還跟你說過,真的喜歡一個人,甚至也不要讓他自己覺察到你有多喜歡他。你問為什麼,我那時沒告訴你,現在,就一併說了罷……天家兒女,離權柄太近,所以,如果有人接近你,討好你,你要先想想,他們這樣做,究竟是因為喜歡你本人還是喜歡你身後的權柄……那些長伴你身側的人,愚笨一些倒也罷了,沒有玩弄權術的能力,便不會影響到國家,即便他偶爾動點小腦筋,你也可一眼窺破,任他小打小鬧,你只當是看戲。但若你親近的是個有七竅玲瓏心的聰明人,便要隨時打起十二分精神,稍有不慎,天知道他會利用你的愛戀做出什麼事來……因此,你越喜歡他,就越不能讓他發現……你並不太會控制自己的感情,那不如一開始就找個愚笨的人罷……」

  最後這幾句,他說得頗感傷,越說聲音越低,幾至不聞,神思也漸趨恍惚,不再等公主反應,他徐徐站起,搖搖晃晃地朝外走。

  我忙上前扶他,攙著他一路送出儀鳳閣。

  「明日,你遣個車去瑤華宮,把韻果兒和香櫞子接回來。」出了閣門後,他如此吩咐我。

  我忙謝恩。他漫視著我,微微笑。

  他和善的態度令我忽然有了請他釋疑的勇氣:「臣也是近身隨侍公主的人,公主有過,臣難辭其咎。當初,官家為何沒像處罰韻果兒和香櫞子那樣,把臣調離公主身側?」

  「如果你都離開她了,她會更難過罷。」今上這樣說。然後,在我怔忡凝視下,他拒絕了兩側內侍的攙扶,也不願上步輦,執意拖著沉重的步伐,慢慢朝福寧殿走去。

  ***

  今上走後,苗淑儀又在公主房中守了會兒。折騰了大半宿,她也兩眼紅腫,十分疲憊憔悴,而今見公主始終不動,也道她是睡著了,反復囑咐侍女守護好公主後,這才在韓氏攙扶下回房休息。

  我不敢輒離,與嘉慶子和笑靨兒守在公主臥室外間。她們也勞動半晌了,又擔驚受怕這許久,現在才安靜下來,悶坐片刻後,嘉慶子垂下眼瞼,頭雞啄米似的一點一點,而笑靨兒也禁不住打起了呵欠,但甫一張嘴便已驚覺,忙向我告罪。

  我讓她們先去睡,說我一人守著便好。她們遲疑,但在我堅持下,還是去一側的隔間睡了。

  這時,外面開始下雨,我步入里間,檢查紗窗是否關好。窗櫺開闔間,風露沾衣,寒意浸骨,我尋思著公主羅衾是否足以禦寒,便上前探視,卻見她雙肩輕輕顫動,雖仍朝內,不讓人看見她表情,但有壓抑過的啜泣聲傳出,應是在暗自落淚。

  我微微彎腰,伸出右臂,把袖子引至她面前。

  回來後,我換過衣裳,這袍袖相當乾淨,還熏有一層衣香。

  她感覺到,睜眼看了看,旋即又閉上了雙目。

  「公主不用麼?」我含笑道,「不能再用枕頭被子拭鼻涕了——全濕了。」

  有那麼短暫的一瞬,她大概在思考是繼續憂傷的哭泣還是還我以顏色,最後終於還是忍不住,給了我一個帶哭音的「呸」。

  我再次遞上衣袖,她亦不再拒絕,拉過去擤了擤鼻子。然後,她轉頭看我:「你為什麼還在這裡?」

  我回答:「守著你。」

  「誰要你守著!」她蹙眉道,「有什麼好守的?」

  我想了想,決定跟她說實話:「臣怕公主再尋短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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