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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他沒有忘記我,啟程前一天特意請我過去,精選了幾塊上等古墨、端溪硯,以及他珍藏的龍鳳團茶給我。我謝而不受,看看他內室尚保留著的那三口大箱子,道:「這些箱子,先生也帶走麼?若要留于宮中,便交予懷吉暫時保存罷。」

  他明白我的意思,道:「懷吉,謝謝你。我也想把這些箱子託付於你,但不是請你保存,而是想請你代我把它送給一個人。」

  我頷首,請他明示:「送給誰呢?」

  「官家。」他說,又補充道:「等我走後再送去。」

  我回閣中時他送我至門邊,我問他翌日何時出宮,他淺笑道:「很早,你這些日子也累壞了,多歇歇,別來送我。」

  我沒有堅持說要去送他,並非真想偷懶或心態涼薄,而是很害怕又經歷那種離別場面——宮牆禁門兩相隔,故人天涯遠。

  此刻想到他即將遠行,且前途茫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見,我已異常難受,隨即朝他屈膝,含淚行莊重的四拜禮以告別。

  他以手相扶,和言囑道:「你也多保重。」

  當我轉身欲離去時,他忽然喚住了我,垂目思量須臾,再注視我,道:「你少年時,曾問我,我的樂趣在哪裡,最大的心願是什麼。現在,我可以回答你。」

  「我最大的心願,是做個正常的男人……但此生註定是無法實現了。我們這樣的宦者,所能擁有的理想和身體一樣,是殘缺的。」他平靜地說,徐徐側首顧室內——案上花瓶中仍供著那枝現已枯萎的素心臘梅,「不過,我找到了一個值得的人,她近乎完美無缺,應該擁有圓滿的人生。我希望助她實現她所有的心願,乃至為她死,為她生……如果說我的生涯尚有樂趣的話,那這就是了。」

  為她死,為她生……我琢磨著這句話,黯然想,他確實是做到了。

  「可是,」我對他如今的決定仍感不解,「既如此,先生又何苦自請補外?遠離她身側,將來如何再助她實現心願?」

  「現在,我必須離開。」他未嘗諱言,「我離她越近,她最珍視的那人就離她越遠。」

  ***

  次日晨,我照常隨公主定省中宮,著意觀察皇后表情,並未找到一絲特別的情緒,例如憂鬱哀傷之類。

  她沉靜依舊,顯然不曾出去送別張先生,甚至在與我們的言談中也沒提到他一句,只是和顏說著常說的話,細論今上日常喜好,叮囑我們照顧好他。

  不過這一天,她的殿閣中飄滿了素心臘梅香。

  ***

  當我把那幾個裝滿飛白故紙的箱子送到福甯殿時,殿前桃李花次第新開,已是春意盎然。

  我帶著運送箱子的幾名小黃門輕輕走近,透過那紅紅白白的深淺花枝,見今上倚坐于廊下臨時設的軟榻上賞花,著綸巾,披鶴氅,雖形容清減,但神情清朗,意態閒適,已不見病頹之狀。

  而秋和此刻伴於他身邊,想是今上要查看她手心傷勢,她側跪於軟榻旁,將手伸至他膝上,今上托了,以指輕撫那些傷痕,不勝憐惜。

  有風乍起,秋和的綾紗長裙與輕羅對襟旋襖較為單薄,受涼之下,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未及告罪,今上已展開鶴氅,攬她入懷,為她蔽風。

  這情景令我放緩了步伐,略為延遲,才走了過去。

  秋和一見我,立即站起,退至今上斜後方,緋色滿面。

  我向今上施禮如儀,然後轉朝秋和一揖:「董娘子……」

  自皇后呼她為「董娘子」之後,所有宮人都明白了此中深意。在今上違豫、皇后閉閣期間,秋和便以嬪禦身份侍奉於今上病榻前。如今,今上已改她為禦侍,封號是「聞喜縣君」,她宮籍上的名分已正式從女官轉為了天子嬪禦。

  看來她始終未適應這新身份,見我施禮,她下意識地襝衽還禮,渾然忘記她現在也是我的主子了。

  為免秋和尷尬,我沒有多看她,旋即命小黃門擱下箱子,向今上說明了張先生獻禮之意。

  「這其中,是何物?」今上不解地問。

  我託辭說不知,今上遂命人打開了箱子。

  那千百卷飛白殘篇被取出,相繼展現於今上眼前。細看數十卷後,他的表情亦從起初的迷惘、隨後的驚訝,逐漸轉化為最終的黯然神傷。

  這也證實了我心底的猜測,關於這些墨蹟出自誰筆下。

  在十幾二十年的漫長歲月裡,她躲在他看不見的殿閣中,一筆筆地寫,而另一個他,悄然立於她身後,一卷卷地收……此間隱事,欲說還休,倒是這一堆故紙,雖然永遠保持著沉默的姿態,但卻可被視為最值得信任的知情者,鐵證如山,勝過旁人千言萬語。

  「守忠,」今上後來開言,喚過殿前侍立的任守忠,「你折些花枝給皇后送去,為我傳幾句話:今日風和日麗,玉宇清澄,想必晚間夜色亦好,何不同往後苑水殿,共賞松間明月?」

  這是個完美的結局,我慶倖未負張先生所托,遂告退離開,多日來暗淡的心情終於因此蒙上了一抹亮色。

  出了福甯殿宮門,忽聽見秋和喚我。訝然回首,見她已跟了過來。

  「我送送你。」她輕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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