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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公主微微仰首,好似要讓眼淚倒流入心,再壓抑著哭音,儘量對父親微笑:「爹爹,瓊林苑、宜春苑的花兒又開了,你快好起來,帶女兒去看。」

  從此公主每日大部分時間皆在父親身邊度過,與眾嬪禦及秋和一起精心侍奉他飲食起居,後來今上情緒漸趨穩定,但精神始終不佳,且不時有暈厥狀況發生。

  文彥博與幾位執政每日入省福寧殿,在今上神思清甯時於病榻前奏事,今上說話很困難,大抵只是首肯而已。

  文彥博見太醫療法收效甚微,便親自過問治療細節,多次與太醫及禦藥院宦者研究方劑療法。有一次,他忽然想起張先生針灸之事,在細問張先生針灸詳情及對今上病情的看法後,他又召來眾太醫,與他們商討繼續用針灸術為今上治療的可行性。

  眾太醫謹小慎微地表示,針灸理應有效,但穴位微細,一絲錯不得,須精於此術者施針方可。他們相互推辭,都不願意出面主治,最後張先生第二次主動請纓:「若相公信任茂則,茂則必將盡力而為,以求主上早日康復視朝。」

  在慎重考慮後,文彥博答應了他的請求,但此刻面臨的最大問題是今上是否願意配合。

  為此張先生求見公主,將情況一一告之,懇請她說服今上同意治療。

  公主這時已知今上指皇后與張茂則「謀逆」之事,便很踟躇,對說服今上這點並無把握。我明白她的顧慮,遂建議道:「每日黃昏後,官家都昏昏欲睡,神思恍惚,不怎麼認得人。若張先生此時蒙面入內為他施針,他未必會知道是誰。這期間公主守護在官家身邊,不時安慰,或可令他接受治療。」

  這事便如此進行了。在張先生進今上寢閣之前,公主已輕言細語地勸過父親接受她尋來的民間良醫治療,說那人行的是灼艾法,但須在腦後輕刺兩下,就像蚊蟲叮咬一般,有些腫脹,卻不會太疼。今上迷迷糊糊地,隨口答應了,公主遂讓張先生入內。

  張先生蒙著臉,跪下請安。自縊之後,他聲音尚未復原,很低沉沙啞,今上應該沒聽出是他,但看了看他蒙住的臉,顯得有些困惑。

  公主立即向他解釋:「爹爹,此人多年前在軍營中犯過點小事,受了黥刑,臉上有疤,為免爹爹見了不安,所以女兒讓他蒙面進來。」

  今上點點頭,按公主的請求,俯身躺下,閉目。

  當張先生的金針刺入他腦後時,今上忽然一震,睜大的雙目中有驚懼之色,動了動,似想翻身而起。

  公主及時按住了他,一手撫他背,一手握他手,和顏安慰他:「爹爹,女兒在這裡,女兒在這裡……」

  今上的呼吸在她的溫言安撫下逐漸平緩下來,公主繼續輕聲說:「沒事的,再過一會兒就好了,爹爹馬上會好起來……」

  在公主語音構築的寧和氛圍中,今上又閉上了眼睛,靜靜俯臥著,以一位病人所能呈現出的最佳狀態去配合張先生的治療。

  然後,寢閣內的時光仿佛凝固了,幾乎所有人都保持著靜止的姿勢,包括病榻中的皇帝和他身邊的侍者,以及坐在不遠處珠簾外的宰執與皇后。旁觀者連眼波都鎖定在今上一人身上,只有張先生針尖的微光、起伏的手勢,尚在這無聲空間中流動。

  當最後一針拔出後,張先生退後,示意公主扶今上翻身仰臥,今上卻瞬間睜開了眼睛,自己撐坐起來。

  起初眼中陰翳已消散,他看上去雙目清明,頗有神采。環顧室內事物後,他微笑對公主說:「好惺惺。」

  這話是指耳目明晰,頭腦清醒。珠簾內外的人聞言都喜形於色,紛紛下拜祝賀,惟張先生一言不發,趁眾人笑語間悄悄退了出去。

  翌日,今上聖體康寧,起身行動,甚至不須人攙扶。宰執入見,他亦能從容出言應對,連日重病竟似減去了大半。

  往後幾日,公主仍舊侍奉于父親身側。一日清晨,今上飲下公主奉上的湯藥後,忽然問她:「那天為我治病的黥卒在何處?不妨召來,我要賞他些東西。」

  公主遲疑,道:「他現已不在宮中……」

  「哦,那他在哪裡?」今上追問,又道:「無論他身在何處,都要把他找來。既立下如此大功,不能慢怠了他。」

  「是……」公主答應著,但也許是在想如何應付父親這要求,她臉上神情頗不自然。

  今上一直觀察著她,不由一哂:「那人,是茂則罷?」

  公主愕然,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好。而今上並非真是在等她答案,自己說了下去:「當他用針刺入我腦後時,我立即意識到施針的人是他,因為針刺那同一個穴位的感覺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很害怕,差點又想起來抗拒,但是,徽柔,你告訴我你在我身邊……你是我唯一的女兒,你一定不會害你爹爹……想到這裡,我略感安心……」

  說到這裡,他又自嘲般地笑笑,道:「其實,那時我也有個現在想起來很可笑的疑問:萬一你是在跟著張茂則害我呢?後來轉念再想,如果你都在琢磨著害我了,那我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麼意思?是好是歹何必再管,不如就任你們擺佈了罷。所以,我最後完全沒反抗……」

  這些話,他一直在笑著說,卻聽得公主很難過,此時不禁喚了聲「爹爹」,似想解釋什麼,今上卻以指點唇,示意她勿言,再微笑道:「什麼都不必說,你想說的,爹爹全知道。」

  公主挨近父親,抱住他右手臂,帶著一抹恬靜笑意,將頭倚在了他肩上。

  今上亦銜笑安享著這一刻甯和時光,須臾,側首顧我,溫言吩咐:「懷吉,你去請茂則過來。」

  待張先生入內,今上對他道:「彥博向朕誇讚你在朕寢疾之時扶衛侍奉之事,且你又以金針治好朕此番重疾,朕理應論功行賞。今遷你為入內內侍省押班,往後皇帝殿閣百官進見,常侍於朕左右,所轄事務,可上殿進奏……」

  他話音未落,張先生已頓首再拜,道:「陛下,扶衛侍奉,乃臣分內事,未獲陛下許可便施針灸,更是犯上重罪,陛下寬仁,未追究臣罪責,臣已感激涕零,豈敢再邀功請賞,安處要近!臣入侍天家三十多年,一事無成,反受國厚恩,屢獲升遷,實在慚愧。因此,臣懇請陛下,以臣補外,授臣外官末職,放出京師。臣伏蒙聖恩,必將恪忠職守於外郡,力求略為君父分憂。」

  10.折翼

  今上不是沒有出言挽留,但張先生一再堅持,考慮兩日後,今上從其所請,傳詔:內西頭供奉官、勾當禦藥院張茂則轉宮苑使、果州團練使,為永興路兵馬鈐轄。

  「先生此去,幾時歸來?」我私下問他。

  他惟一笑,並未回答。

  然而他表現得像是不打算回來了。他取出所有積累未用的俸祿分給下屬,那是很大一筆錢,但多年來只被他堆在角落裡,成千上萬緡,竟似從未蒙他細看,大多連包裝上的封條都沒拆開過。

  與錢一起被他饋贈予人的,還有許多帝后賞賜的布帛珠寶古玩,最後他房中變得空空蕩蕩,連好點的家具什物也都被人取去了,而他要帶走的行囊中,除了公務文件,便只有幾件換洗衣服和幾緡必要的路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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