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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我忙應道:「不敢煩勞董娘子。」

  她低首,道:「私下聽你這樣喚我,我真難受。」

  我無語。好半天,才問她:「秋和,你快樂麼?」

  她踟躇良久,這樣回答:「官家對我很好。」

  我點點頭,目光落到她袖下半掩著的手上:「你的傷好了麼?」

  她徐徐伸出受傷的左手,掌心向上,朝我展開:「你是說這個麼?」

  她瑩潔如玉的手心和指腹上多了兩道醜陋的傷痕,雖已結疤,但疤痕翻卷突出,觸目驚心。但這已經是不錯的結果了,當日看她傷勢,很多人都以為她會斷指。

  面對她的問題,我頷首稱是。

  她淡淡一笑:「這,是折斷的翅膀,好不了了。」

  我一怔,沒立即明白她的意思。

  她舉目追尋天邊雁字,悵然道:「懷吉,我被困在這裡,再也飛不出去了。」

  11.繁塔

  違豫風波平息後,李國舅夫人入宮,向今上暗示李瑋及公主年歲漸長,到了該完婚的時候。今上遂下令撥資修建公主宅第,交由李瑋監工,稍後再議婚期。

  不久後,一些惟恐天下不亂之人把一份朝報刻意「遺失」在儀鳳閣門前,上面載有諫官范鎮彈劾駙馬李瑋的章疏內容:「駙馬都尉李瑋家指使小底,已至四五十人,門下出入舉人,皆豪室子弟僥倖無賴者。又修建主第,功役過甚……李瑋年少,正當向學,而多使僥倖無賴之人在其左右,修建居室,複大僭奢,非所謂納之於善也……」

  這份朝報後來被送到我手中,當時張承照在我身邊,湊頭過來看了,笑道:「這些事其實是駙馬的娘上次入宮時顯擺出來的。聽說她向官家誇她兒子,說他往來無白丁,朋友都是豪門世家子弟,李瑋跟他們交際,服飾用度都不輸給他們,出入有好幾十人前呼後擁,儼然也是個翩翩貴公子……她還特意向官家多討了塊地,說是駙馬想在公主宅裡建個擊丸場,官家也還真答應了。」

  我問張承照:「這些事,宮中人常議論麼?」

  「可不是麼,」他說,「國舅夫人剛走,官家身邊的人就暗暗笑開了,說她家鑿的紙錢變成了真銀子,就不知道該怎麼花了,恨不得貼在臉上,堆到身上,讓所有人都看見。」

  我點火焚燒這份朝報,再告誡他:「別在公主跟前議論這事,不能讓她聽見。」

  他連聲答應。但知道此事的人不少,想必也有幾個長舌的對公主透露了一些消息,往後幾天,公主明顯比以前抑鬱,除定省帝后之外皆閉門不出,經常怔忡不語,有時撫擘箜篌,彈著彈著就有淚珠零落。

  官家康復後,所有人都默契地不再提公主拒婚及曹評之事,就像這事從未發生過,包括公主自己,所以她對那樁婚姻的不滿只能轉化為沉默的悲傷,蠶食著她的快樂與健康,讓她一天天地憔悴下去。

  苗淑儀看在眼裡,很是心疼,卻也無計可施,只能終日求神拜佛,燒香禱告,每次口中念念有詞,卻聽不清她具體是在說些什麼。

  有一天,她對公主說,今上和公主臥病期間她曾去天清寺,在定光佛舍利前許願,祈禱夫君女兒早日痊癒。如今心願實現,應該前去還願,公主亦應跟她同去,以示虔誠感恩之心。

  公主對此事毫無興致,但架不住母親勸說,終於同意隨她前往。

  天清寺建于後周世宗時期,中有一名為興慈塔的寺塔,供奉定光佛舍利,但都人俗稱其為繁塔。塔身甚高,東京有民謠曰:「鐵塔高,鐵塔高,鐵塔只打繁塔腰。」

  我與幾名內侍、內人隨苗淑儀及公主沿著繁塔內道盤旋而上,上攀許久才至佛龕前,此時透窗俯瞰,所見景象真如蘇舜欽詠繁塔詩中所說:「車馬盡螻蟻,大河乃汙渠。」

  參拜舍利之後,公主轉顧四周,發現內|壁鑲有彩繪佛像磚,其中有一組帝釋樂人磚,描繪樂伎演奏琵琶、法螺、羯鼓、銅鈸、排簫、橫笛等樂器的場景,皆線條流暢,意態靈動,栩栩如生。

  公主漸被吸引,逐一細看,而苗淑儀則道:「這裡太高,風又大,我有點犯暈,先下去了。」

  公主聞言想跟她走,苗淑儀卻又擺首,道:「你既愛看這些磚畫,就稍留片刻,看個清楚罷。我先去寺中大殿燒香,你一會兒跟懷吉下來就是了。」

  言罷她帶著其餘侍從及作陪的方丈僧人離去,臨行前暗暗朝我使了個眼色,目指公主,似有所囑託。我想總不過是要我照料好公主,遂欠身頷首,示意遵命。

  公主繼續看樂伎磚畫,最後目光長久地停留在畫著吹橫笛樂伎的那塊上面,大概想起以往故事,她幽思恍惚,沒有在意後來塔中木道上又響起的腳步聲,直到有一人走到她身後,開口喚她「公主」時,她才驀然驚覺。

  轉首那一瞬,她不知是悲是喜,臉上的笑容綻現之後又隱去,一把抓住來者的手腕,像是想確認他的存在,又像是怕他突然消失。雙目含淚盯牢他,她哽咽著輕聲道:「曹哥哥……你好不好?」

  曹評微牽唇角,卻是笑意慘淡。許久不見,他瘦了許多,眼周發黑,目光無神,遠非以前那意氣風發的模樣。

  此刻他輕輕抽手,避開公主的碰觸,再退後兩步,欠身道:「托公主福,臣很好,謝公主掛念。」

  他的舉止和語氣帶有明顯的疏離感,不由令公主愣了一下。我疑心這是因我在場,他有顧慮,遂避至門外,但也不敢走遠,便在門邊侍立等候。

  因距離尚近,他們此後的對話仍能聽見。隨後先開口的仍是曹評,他禮貌而平靜地跟公主說:「公主,臣此次是來向你辭行的。臣將前往汜水,為曾祖守墓,以後恐再無拜謁公主的機會,故今日前來道別,望公主多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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