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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這日上午,關於文相公開了殺戒,下令處斬一位告密者的消息傳遍了整個皇城。

  那人深夜求見宿於大慶殿西廡的宰執,舉報「謀逆」之事。文彥博一聽,即命人磨濃墨於盆,再呼那人過來,親自執筆濃塗其面目,讓人看不出他本來的容貌,待到禁門開啟後,喚來侍衛,命將此人押至東華門外處斬。

  故此,無人知道告密者是誰。兩天后,有人悄悄說,石都知手下的小黃門好像有一個不見了。我不認識那據傳失蹤的人,不知是真是假,但無論如何,以後宮禁肅然,再無關於「謀逆」的言論流傳。

  自公主病後,我每日皆會隨苗淑儀入省中宮,向皇后稟報公主病情。但有一日,我與苗淑儀正欲出門,卻見中宮遣人來傳訊:「皇后決定閉閣吃齋寫經,為官家祈福,直到官家痊癒視朝。這期間免去宮中諸人定省問安,自今日起,苗娘子暫時不必去柔儀殿了。」

  苗淑儀詫異道:「吃齋寫經,為官家祈福也不必不見其他人罷?皇后這決定卻是為何?」

  來者並不敢回答,匆匆告辭而去。但官家違豫,宮中的娘子們憂慮之下越發豎起了耳朵,對一點點風吹草動都是極為敏感的。隨後而至的俞充儀告訴了苗淑儀她打聽到的消息:「有兩名司天官當眾說,夜觀星象,看出天子違豫,國家將有異變,若皇後效章獻故事,垂簾聽政,便可保國泰民安。他們還擬了狀子交給史都知,要他轉交文相公。」

  苗淑儀聽後微有一驚:「朝中那些大臣最厭煩人提起章獻太后當年垂簾聽政的事呢。皇后聽政,他們能答應麼?」

  俞充儀道:「現在還不知道文相公是何態度。聽說他對史都知笑了笑,然後把狀子收了,沒多說什麼。」

  苗淑儀低聲問:「這兩個司天官是什麼來頭?以前跟皇后可有接觸?」

  俞充儀擺首道:「誰知道呢?但前兩天,這兩人請武都知帶他們進大慶殿,候在兩府聚集的地方,舉著狀子對宰執說,國家不應該在北方鑿河道,改變黃河流向,以致天子聖體不安。這矛頭明顯是指向富相公,因為那條河道是富相公決定開的……如此看來,他們應該不是親中宮的人罷。今天聽見他們建議皇后聽政的事,我還道是他們忽然轉性了,又想討好皇后了呢……」

  苗淑儀再問:「那皇后宣佈閉閣不出,不見宮中人,就是因為這個?」

  俞充儀道:「沒錯。聽說今晨鄧都知挺高興地告訴她此事,沒想到她那時臉色就變了,立即讓人傳令,說閉閣吃素寫經,既不出去也不見閒人,擺明瞭不想涉政。」

  苗淑儀似乎有點明白了:「這兩人莫不是想在這節骨眼上火上澆油,引起大臣對皇后的反感罷?」

  俞充儀微微一笑,諱莫如深。

  苗淑儀尚有個疑問:「但司天官應與皇后沒什麼見面的機會罷?為何要這樣針對皇后?難道是有人指使?」

  這也是我想問的,但俞充儀沒能回答她的問題,最後作出合理解釋的人是張先生。

  當我把司天官請皇后聽政的事告訴從福寧殿回來的他時,他訝異之下略有些不安,忙問我:「皇后是何反應?」

  我據實告知,他才松了口氣,道:「若她露出半點喜色,便中小人奸計了。」

  他隨即告訴我,現任北京留守的賈昌朝素來厭惡富弼,又與武繼隆有來往,此前司天官就運河之事抗言,應是賈昌朝假武繼隆之手安排的。因此,他們再請皇后聽政絕非出於好心,若皇后流露出垂簾之意,一則會引起宰執警惕,二則,若今上痊癒,得知此事,對皇后必會更加防備忌憚,甚至會有更嚴重的後果。

  9.康復

  次日,文彥博召那兩名司天官入大慶殿西廡問話,不知他與二人說了什麼,最後二人出來之時,殿外宮人發現他們滿臉驚懼,幾乎是抱頭鼠竄而歸。

  之後,文彥博又聚兩府官員于大殿內,將二人狀子示眾,同列官員一見即大怒,高聲質問,聲徹內外:「這等鼠輩竟敢妄言國家大事,其罪當誅,何不斬之?」

  而文彥博則應道:「斬了他們會令此事彰灼,內外議論的人多了,徒使中宮不安。」

  這時眾宰執已知中宮態度,想必對她亦有好感,於是皆點頭稱是。

  此番議論不避殿內侍者,因此很快傳至後宮,當然,這種情況很可能也是宰執有意為之。隨後他們更召司天官入殿,文彥博當著眾都知及內外侍者的面,公開宣佈了對二人的處罰決定:「此前朝廷鑿河道,使河水自澶州商胡河穿六漯渠,入橫隴故道。你們說這是穿河於正北方,使聖體不安,那如今就煩勞你二人前去測量,看六漯于京師方位是否真是正北。」

  這是借測量方位之名將二人貶放了。司天官聞之色變,頻頻轉顧武繼隆,望他能代為求情。武繼隆也以宮中天文事尚須這兩位司天官主持為由,懇請文彥博留下他們。

  文彥博詰道:「他們欲染指的,恐怕不僅僅是天文事罷?此二人官小職微,本不敢輒預國事,如今這般僭越言事,必是有人教唆的。」

  武繼隆默然不敢對。於是那兩名司天官便被逐出京師,送去測量六漯渠了。

  文彥博對「謀逆」及司天官之事的處理令宮中人嘖嘖稱奇。本來有燈籠錦的事在先,眾人皆以為他是溫成一派的人,卻沒料到他會如此維護中宮。

  「你說,文相公會不會知道了皇后禁止宮人唱『紅粉宮中憶佞臣』的歌,所以才投桃報李?」張承照問我。

  我不認為這是主要的原因。其實文彥博的才能與行事作風與皇后倒頗有幾分相似之處。以我的理解,他以前與張貴妃往來,是張氏主動示好,何況有層世交的因素在內,他亦不便拒絕,但就這二位後妃本身而言,應該是大度睿智的皇后更易獲他的欣賞與尊重。兩個智慧秉性相近的人常會惺惺相惜罷,尤其是不同的性別抹去或淡化了競爭關係的時候。

  另外,他一開始就不把皇后聯絡未來儲君的事當謀逆看待,可能是因為他亦覺得此時考慮儲君問題是適當的,皇后並沒做錯。後來,宮中有傳聞說,其實文相公也在暗中準備,起初便已與富相公議妥,今上若有不測,就讓十三團練即位,甚至,他讓翰林學士把即位詔書都擬好了,自己隨身攜帶,以待非常。

  這個傳聞後來也無法證實,因為今上的病終於有了起色。

  公主自肯進食後,身體一天天好起來,不久即能下床走動。有一次,她猶豫再三,然後忐忑地問苗淑儀,如果她現在去向父親請安,他會不會不理她。

  一直沒人告訴她今上病情,因為眾人既要遵皇帝命令,也要顧及今上違豫的消息會對公主造成的影響。那時公主自己也景況不佳,而且今上的病說起來跟她也有一點關係。

  如今見公主精神漸好,苗淑儀蓄了許久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啜泣著告訴了女兒今上的情形。

  公主聽後既震驚又傷心,立即趕去福甯殿見父親。那時今上仍在閉目睡著,公主跪在他病榻前,輕輕喚他:「爹爹。」

  今上徐徐睜開眼,迷茫地盯著女兒看了半晌才認出來,向她伸出一隻手,喃喃喚道:「徽柔……」

  公主雙手握住他的手,溫言應道:「爹爹,徽柔在這裡。」

  今上反握女兒的手,枯瘦的手背上青筋凸現,那麼用力,像是欲抓住唯一可維繫生命的東西。青白乾裂的嘴唇緩緩顫動,他看公主的眼神空濛而悲傷:「徽柔,爹爹只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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