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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我想公主應該知道曹評此刻在看她,而她並沒有轉顧他的意思,垂下雙睫,依然有條不紊地拂弦,唇邊隱約有微笑,卻是矜持而冷淡的。

  這幾年中,公主與曹評在幾次宴集及游苑之時也曾有過見面的機會,但公主一概避開,再不見他。我都未想到她竟會如此倔強,當初曹評不過多看了盧穎娘幾眼,她從此便與他形同陌路。

  如今公主這一曲《清平樂》彈得柔美淡雅,比當年盧穎娘的演繹尚多出幾分清貴之意。曲終,眾人皆讚不絕口。公主起身拜謝,說出對皇后的祝辭後便告退更衣,攜我及兩名侍女出殿。

  當走到瑤津池邊時,前方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笛聲,儼然也是《清平樂》。公主一怔,不由朝那方向前行數步,像是在探尋什麼。

  那邊湖石堆疊的假山後露出一角衣衫,是雅致的天水碧色。隨著公主的接近,著碧衫的人也移步出來,在澹澹清風中橫吹龍笛,廣袖飄飄,一雙美目似笑非笑地看向公主,目光和著笛中旋律,嫋嫋地拂過公主眼角眉梢。

  我在心裡暗暗歎息。這男子如今風致尤甚當年,對公主來說更危險了。

  在公主失神的凝視下奏過一疊,曹評按下龍笛,微笑問她:「一別近五年,公主一向可好?」

  公主一咬唇,不答,轉身想走。

  「公主,」曹評喚住她,略略靠近她,很優雅地側首欠身,輕聲道:「臣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望公主賜教。」

  公主猶豫,但終於還是有了回應:「何事?」

  「為何自四年前的乾元節後,公主對臣,皆避而不見?」他仍很溫雅地微笑著,但這問題卻提得很直接。

  公主雙目蒙上了一層淚光。她保持著背對他的姿態,以不令他發現她彼時的動容。在沉默片刻後,她疾步走開,最後遺他的,是一個無聲的答案。

  公主更衣後回到殿中,有意無意地朝男賓坐席上掃了一眼。我知道她想找什麼,但曹評卻不在那裡。

  我悄悄退出。不久後回來,低聲告訴她曹評的去向:「曹公子還在瑤津池邊,坐在柳樹下看著遠方出神……下雨了,他亦未有躲避的意思。」

  公主端然坐著,好似並未聽見我的話。過了許久,她才終於轉頭喚我,輕聲吩咐:「讓人送把傘給他。」

  這一聲吩咐顯示她終究沒把他當路人,我從中感覺到,這一對小兒女的情事——如果可以把那些若隱若現的情愫歸為情事的話——還有延續的可能。而幾天後,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亦證明了這點。

  那天,原本會準時前來向公主授課的老樂師沒有來,進入儀鳳閣求見公主的竟是她一向厭惡的盧穎娘。盧穎娘告訴公主,老樂師今天病了,所以特派她來,向公主告假,若公主有需要釋疑之處,便請問穎娘。

  公主冷著臉,說今日無問題請教,讓穎娘回去。穎娘答應,退至門邊,公主卻又將她喚住,道:「罷了,既然來了,你就奏一曲給我聽聽罷。」

  穎娘答應,回來坐定,含笑問:「公主想聽什麼呢?」

  公主道:「《清平樂》。」

  穎娘笑道:「皇后壽宴上,公主一曲《清平樂》技驚四座,若奴家再奏此曲,豈非班門弄斧、東施效顰?」

  「哪裡,」公主冷道,「四年前的乾元節上,穎娘你與曹大公子那一曲《清平樂》奏得才叫技驚四座。你琴藝之妙,姿儀之美,皆令眾人傾倒。我如今再奏此曲,才有東施效顰之嫌呢。」

  「公主切勿如此說,折殺奴家。」穎娘忙欠身拜謝,然後,她說出了一點當時不為人知的真相:「說來慚愧。那次奴家承命與曹大公子合奏《清平樂》,事出突然,奴家倉促之下亦未作好準備,只在演奏前與曹公子商量了幾句,配合細節也是為他所定。合奏時奴家又很緊張,多次出錯,不是忘了按曹公子的編曲方式變調,便是箜篌龍笛分合處忘了配合,以致他頻頻顧我,暗示提醒,奴家羞愧難當,越發錯得多……」

  她尚未說完,公主已睜大雙目,一手抓住她手臂,聲音微微顫著,問:「是你彈錯了,他才看你?」

  穎娘頷首,微笑道:「是。這一曲能彈下來,全賴曹公子配合掩飾。」

  「原來,是這樣……」公主放開穎娘,怔怔地盯著她看了半晌,忽然開始笑,直笑得埋首於臂間,伏案不起。

  穎娘赧然道:「奴家濫竽充數,公主見笑了。」

  「哦,我不是笑你……」公主還是伏在案上,但側頭看她,雙眸如星,皆是喜色在閃動,「謝謝你,穎娘。你的胭脂顏色真美,衣裳上的蘭麝味兒也很香。」

  2.酬唱

  曹佾夫人張氏每月都會入宮來探訪皇后,最近這一次,她帶了二女兒同來,而曹二姑娘在謁見皇后時,提出求見公主一面,以向她請教關於箜篌的問題。皇后自然許可,即命內人帶她來到儀鳳閣。

  曹二姑娘比公主小一些,十五六歲模樣,甚是開朗活潑。進來之後與公主聊個不停,無非是說初學箜篌的感受與困惑之處,公主便請她先彈奏一曲,而她則說自己琴藝粗淺,羞於令眾人耳聞,請公主摒退左右。公主也答應,讓眾人退下,只留我在身邊。

  「懷吉懂音律,你若彈得不對他也能指出。」公主向曹二姑娘解釋。

  曹二姑娘頷首,笑道:「我知道,梁先生不是外人。」

  這一句話,令我覺出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果然,她隨後所做的並不是彈箜篌,而是從帶來的一個錦囊中取出了一把油紙傘。

  「大哥讓我將這傘還給公主。」她說。

  那確實是皇后生日那天我命人送給曹評的傘。公主也未多在意,只瞥了一眼,讓我接過,道:「一把傘而已,何必巴巴地麻煩你送回來。」

  「大哥說,公主既沒說過這傘是送給他的,便只能當作是借的,自然要歸還。」曹二姑娘回答,然後朝公主眨眨眼,帶著一抹頗可玩味的別樣笑容,又道:「我大哥粗枝大葉的,借別人的東西常有損壞的時候,公主不妨檢查一下,看這傘是否還完好無損。」

  公主有幾分疑惑,才又從我手中接過傘,徐徐撐開。

  傘,還是那傘,但確與之前略有些不同——傘面上密密地,佈滿了用針刺出的字。公主舉傘對著門外光源處,光線透過針孔,那些字就明亮地顯現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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