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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上面所寫的,是一闋《漁家傲》:

  檻外斜暉籠碧樹,扶瀾引棹逐簫鼓。紅袖鬧蛾雪柳縷,飄颻舉,聽我歌盡神仙句。
  影落上林春日暮,羅衣挽斷留不住。卻恨年來瓊苑聚,子不語,落花風弄清秋雨。

  這把尋常的油紙傘,因為這一點用心的損壞,成了公主愛不釋手的寶貝。在隨後幾日內,但凡閒暇時,她不是把這傘抱在懷裡撫摩,便是悄悄來到無人的庭院,將傘撐開,舉向空中,讓金色陽光透過那千百個細孔,在她的身上灑下一層金沙般的亮點。

  她微笑著,一邊閱讀上面的詞句,一邊轉動著傘柄,讓金色光點在她周遭飛舞回旋,自己也隨之慢慢旋轉,白色的褶襇羅裙下擺亦翩翩展開,像一朵盛開的夕顏花。

  這種時候,我通常是隱藏在廊柱之後,做她正午時的影子,安靜地陪伴著她,卻不讓她感覺到我的存在。

  我猜她會對曹評的試探有所回應。某日午後,她把自己一人鎖在書房裡,過了許久都未見出來。我奉茶去,敲了幾次門,才見她慌慌張張地來開,手上猶有墨蹟。

  我請她飲茶,再一顧室內,發現紙簍裡塞滿了寫過的紙。趁她低首喝茶時,我拾起一個最上面的紙團,展開看。

  她驚叫一聲,倉促之下潑翻的茶湯打濕了衣裳亦不顧,匆匆撲來就要搶我手中紙。我淺笑著,一壁招架一壁繼續看。

  很明顯,她是在填和曹評的詞。那紙上寫著的,是一闋未完成的《漁家傲》:

  倚夢複尋梅苑路,上林花滿胭脂樹。坐看白鷳天外舞,朝又暮,歌罷問君歸何處。
  數載斷弦知幾杼,樂章吟破三更鼓……

  見她還在努力地爭奪,我朝她一笑:「別搶了,公主大作,臣已拜讀。」

  她這才洩氣,停手不爭了,悶悶地坐下來,有幾分惱怒,亦有幾分羞澀,她扭頭朝一側,賭氣不看我。

  我重又細讀一遍她的詞,再看她生氣的樣子,漸覺自己适才舉動太過無禮,遂和顏對她說好話:「公主這詞寫得不錯呢,臣默誦之下,但覺含英咀華,余香滿口。」

  她瞪我一眼:「一看你的笑就知道你這話說得沒誠意。」

  這句話引出了我真正的笑意。我溫柔地注視她,但覺她輕顰淺笑無處不動人,連那瞪人時的小白眼都是極可愛的,所以,被她鄙視嗔怨著都成了件幸福的事。

  「為什麼這樣看著我?我臉花了麼?」她問,很不放心地,用手摸了摸臉,結果倒真把手上的墨蹟沾了些到臉上。

  「嗯,是有一點。」我說,然後牽出自己白色中單潔淨的袖口,為她拭去那點污痕。

  這個動作化解了她惱怒之下對我產生的敵意,她垂下兩睫,很忐忑地問我:「我的詞,還是寫得很糟糕麼?」

  我搖搖頭,鼓勵她:「現在寫得比以前好多了。」

  她很開心地笑了。我亦隨她微笑,再指那張展開的紙:「繼續寫完罷。」

  「唉,」她頹然歎氣,「後面幾句怎麼想都不滿意,所以寫到這裡就停下了。」

  「又在考慮選圓芋頭還是酸芋頭?」我問。

  她嗤地笑出聲來。大概想起幼時填詞的事,覺得不好意思,她雙手掩面笑,笑著笑著,手指又微微張開一些縫隙,笑得彎彎的眼睛從中窺視著我。

  我含笑看她,想起她的詞,略一沉吟,再取過了筆,將她殘句續完:

  也擬仿伊宮徵誤,周郎顧,相思只在眉間度。

  寫罷,我擱筆,任她看。她閱後雙目閃亮,似感滿意,但悄悄瞟我一眼,雙頰卻又紅了,目示最後一句,低聲道:「可是,可是……」

  我和言建議:「公主若覺『相思』一詞太直白,改為『離思』亦無不可。」

  「改什麼改……」她紅著臉說,「我又沒說要用……我那詞也只是寫著玩的,不是要給誰看……」

  說到最後,她聲音聽上去像嘀咕。扯下案上的紙,她又把它揉成一團,但這次卻沒有仍到紙簍裡,而是捏在手心,輕輕地跑出了書房。

  我緩步到窗前,悵然目送她遠去,再舉頭望天際——那裡有白豔豔的日頭,可是我心裡卻開始飄雨。

  3.情事

  後來我沒再問公主關於《漁家傲》的事,但毫無疑問地,那闋詞一定送到了曹評手中。她會設法做到,或許通過曹二姑娘,或許命張承照傳遞——他總是會全無原則地竭力做一切可以討好公主的事……想到這裡,我有些鄙夷自己:其實我為公主續詞不也是件無原則的事麼?明知道她與曹評不會有結果,任其發展會很危險,卻還是這樣為她推波助瀾。

  我難以解釋自己的行為,也不願深想,怕探尋下去,會觸到自己無法接受的原因。

  這年十二月,今上決定車駕幸學,即駕幸朱雀門外的國子監,祭祀孔子、視察學舍並聽講書官講經。

  國朝崇尚儒學,注重生徒教育,這是個每年都會舉行的儀式,但這次,公主竟然提出隨行前往,去聽著名的國子監直講胡瑗講經。今上立即回絕,稱女子入國子監祭祀聽講前所未有,萬萬不可行。公主再三央求,說可以不參加祭祀儀式,而且車駕幸學,皇帝所到之處皆有禦幄遮蔽,聖駕歇泊之所又設禦屏與黃羅幃帳,若隱於其中,不必擔心被人窺見,講經時她坐在禦屏後面,不讓人知道就是了。

  今上仍擺首不允,公主嘟嘴盯著父親看了半晌,忽然歎了口氣,黯然道:「女兒此生最遺憾的事,就是未能生為男兒身,在名師指導下學習經義韜略,為日理萬機的父皇分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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