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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但對這位當年轟動東京城的狀元郎,今上始終有一種如對子弟般的愛惜之心。不過數月後,又複其原官,仍命他執筆再修起居注。

  整個至和元年,宮廷內外都籠罩在溫成之死引發的一系列事件陰影中。十月間,對皇后忠心耿耿的老內臣張惟吉與世長辭。為此難過的並不僅僅是他長年守護的皇后,也不限於裴湘、鄧保吉、張茂則和我這樣的同僚、朋友或下屬,還包括曾經拒絕聽他勸告而堅持追冊張貴妃的皇帝。

  聽到張惟吉去世的消息那天,今上也淚流滿面,親往臨奠,並將張都知的諡號定為「忠安」。

  關於朝中大臣,這年中最好的消息大概就是歐陽修奉召返京了。

  至和元年九月,今上遷外放多年的歐陽修為翰林學士,兼史館修纂。

  我於至和二年元月初才見到他。那天我與張承照因故外出,路過翰苑時正巧遇見他托著一卷文書出來,張承照忙低聲喚我看,目指他說:「那就是歐陽修!」

  如果說王拱辰給我留下的印象是清寒,馮京是秀美,那麼這位我仰慕已久的名士又該用什麼詞來形容呢?

  滄桑。

  是的,經年風霜已染白了他兩鬢,雙眉微垂,眉心有兩三道抹不平的皺紋,令他在如此平靜的狀態下都像是在蹙眉歎息。

  他目不斜視地自我們面前走過,步履平緩,面上有明顯的眼袋,眼睛又是凹陷的,目中亦有神采,卻又並不像馮京那樣的明亮,或唐介之類的年輕台諫官那般銳利,是一種不露鋒芒的光彩,像泛著微光的古井水。

  待他走遠後,我問張承照:「歐陽學士今年多少歲?」

  他望天數指算了算,說:「好像是四十八歲。」

  「才四十八麼?」我覺得詫異,「看上去竟如此蒼老。」

  「是啊,他老得挺快的。」張承照說,「聽說他去年回京述職時,官家見他兩鬢斑白,臉上滿是皺紋,當時就忍不住要落淚了,一迭聲地問他:『卿今年多少歲?在外幾年?』不久後便召他回京,現在升他做翰林學士,對他挺好的,這不,看樣子是又召他去便殿了……他還手舉文書,不知道擬的是什麼詔令。」

  後來我們得知,歐陽修那日所舉的並非詔令,而是他自己上呈皇帝的諫言章疏。此前今上宣佈要朝詣祖宗山陵,而群臣看出他其實意在借此致奠溫成陵廟。歐陽修雖已不屬言官,卻還是特擬了章疏論此事,說今上聖德仁孝,不可使中外議者謂皇帝意在追念後宮寵愛,託名以謁祖宗,虧損聖德,「陛下舉動為萬世法,亦不可不慎。」

  而這次進諫也為今上嘉納,此後今上朝詣山陵時,過溫成廟而不入。

  至和二年的端午節前,今上命翰苑詞臣寫端午帖子時也為溫成閣寫幾副。這時王拱辰已被遷為三司使,不在翰苑中,而翰林學士們面面相覷,都不願為溫成閣寫。後來給其餘閣分寫的都呈交入宮了,而溫成閣的卻遲遲未進。今上因此不懌,學士們聽見,又不免惶恐,但就是沒靈感提筆去寫。最後,是歐陽修接過了這任務。

  他寫的帖子很快被送至後宮,宮中人皆圍觀爭睹,見他為溫成閣寫了四首,前三首是:

  密葉花成子,新巢燕引雛。君心多感舊,誰獻辟兵符。

  旭日映簾生,流暉槿豔明。紅顏易零落,何異此花榮。

  彩縷誰雲能續命,玉奩空自鎖遺香。白頭舊監悲時節,珠閣無人夏日長。

  但我想,他真正想表達的意思是在第四首中:

  依依節物舊年光,人去花開益可傷。聖主聰明無色惑,不須西國返魂香。

  §第七章 落花風弄清秋雨

  1.穎娘

  一些關於公主的微妙變化,也始於至和二年。

  立夏那天,我清晨照例去公主房前,準備待她梳洗後隨侍左右,笑靨兒卻出來告訴我,公主一早便起身,芳水沐發後去了閣中後院花圃邊,練習箜篌。

  我隨即去後院找她。尚未入內,便已有一段行雲流水般的箜篌樂聲隨風而至,迎面飄來。

  那聲音婉轉悠揚,且含情帶韻,如訴心事,聽得人幽思飄浮,天地也變得通明澄靜,連樹上枝頭的鳥兒都好似忽然忘記了鳴唱。

  自有了箜篌以後,公主與我之間,好像不再是無話不談,她習慣於把一部分秘密編織進箜篌曲中,以致我每次聽她彈奏,都仿佛是在不自覺地揣摩她心思。

  我放緩步履,輕輕走近。

  她在芍藥花圃的白玉欄杆前。身披廣袖紗羅單衣,腰系純紅石榴裙,沐後的長髮半濕,猶未綰起,直直地傾散於身後,末梢蔓延至褶襇紅羅裙散開的裙幅上,純黑青絲曲出柔和優美的弧度,她跪坐在烏漆鏤金的箜篌之後,低眉擘弦。

  她專注於樂曲的演繹,未曾理會我的靠近,直到一曲奏罷,才徐徐站起,側身看我。

  「懷吉,你來了。」她對我笑,身段玲瓏,花容婥約。

  我的目光越過她投向其後的花圃——那裡的芍藥純紅鮮豔,像她石榴裙的顏色,正開得如火如荼。

  她這年十八歲。以前總覺得她的童年很漫長,雖然也曾想過她會有成人的一天,卻未料到這一天會如此迅速地到來,我尚無心理準備,她便已陡然長大了。

  ***

  她的箜篌已練得很好,好到足以把樂曲演奏作為一個珍貴的禮物,在特別的日子、公開的場合獻給父母。例如這一年十月,皇后生日那天,對公主所呈的壽禮,皇后唯一笑納的,便是她的箜篌曲。

  溫成追冊一事風波漸平,今上似乎又覺出了對皇后的歉意,有意補償,近來對她很好。那日的壽宴,今上特意邀請了眾多後族親眷出席,其中包括曹佾父子。

  壽宴設于後苑群玉殿,後族男子與宮眷之間垂簾相隔。行過數盞酒後,有內侍唱喏迎公主,公主盛妝入內,在簾後奏響箜篌曲。

  她選擇演奏的是《清平樂》。當她十指初旋,擘出第一串樂音之時,簾外的曹評便微微睜目,抬眼朝公主所在之處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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