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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秋和臉色蒼白,無意識地勒緊了剛才閑纏在左手手指上的絲繩。

  今上亦忍無可忍,幡然變色,揚聲喝道:「來人!」

  任守忠立即趨上待命。皇后似看出今上的意思,一按他手背,搖了搖頭。

  今上一怔,神色漸緩和。「請貴妃回寢殿歇息。」他以平和語氣命令任守忠。

  任守忠答應,上前欲扶張貴妃,張貴妃猛地掙脫,一指皇后,凝視今上,聲淚俱下:「這一場仗打了十幾年,我終於還是輸給她了……你讓你的嗣子娶她的養女,生下的長孫也只認她為祖母。有朝一日,若那剛才羞辱過我的孩子坐在了紫宸殿上,屆時他又會怎樣對待我?」

  見今上蹙眉不語,她又目指皇后:「你總說她寬厚端莊,對我屢次退讓,要我謝她。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呂後在劉邦生前,面對戚姬,擺出的不也是寬厚端莊的姿態?而一旦兒子即位,她就把戚姬殘害成了人彘!」

  這時公主起身,上前數步,對張貴妃道:「張娘子,我倒也想問你,你有沒有想過,劉邦的姬妾不止戚姬一人,為何只有她落得個做人彘的下場?」

  「她能有什麼錯?」張貴妃道,「不過是因她最得寵,所以招致呂後嫉恨。」

  公主擺首,道:「如果不是她怙寵上僭,曾三番五次地慫恿劉邦廢嫡後太子,改立自己兒子為嗣,又豈會令呂後憤怒至此?履道坦坦,幽人自吉。如果你沒做錯事,又怕什麼報應?」

  張貴妃側目怒視她:「公主,你也是庶出,我與你母親是一般人。你卻為何全幫皇后說話,處處淩蔑於我?」

  公主應道:「我看不起你,不是因為你的嬪禦身份……狹隘的心胸承載不起日益滋長的欲望,所以處處可笑。」

  「欲望……」張貴妃重複著這詞,又反問公主:「難道公主就沒有欲望?設法尋求自己想要的東西,又有什麼錯?」

  這問題讓公主有一瞬黯然,但很快又抬起眼簾,她清楚作答:「我也有想要的東西,但那不涉及權柄社稷,不過是一個尋常女子最簡單的願望。而你才為貴妃,就費盡心機地為自己和家人謀利求封賞,多年以來,還一直企圖培植黨羽密謀廢立之事,異日若為國母,必會極天下之養以填一己欲壑,這也是我鄙視你,群臣斥責你,和爹爹尊皇后而抑制你的原因。」

  這話令張貴妃怔忡半晌,後來,她幽幽地笑了:「好個志向沖淡的公主!但是,我不妨現在告訴你,將來你一定會發現,你那尋常女子最簡單的願望有一天也不會為世人所容,你這樣的性子,也一樣會讓你落得個群臣怒斥、帝后抑制的下場。」

  言訖,她傲然仰首,轉身離去,在將出殿門時又回頭,朝著公主詭異地笑。

  「你可以把這看作是我的詛咒。」她說。

  這日夜間,甯華殿傳來張貴妃急病發作的消息。今上匆忙趕往探視,張先生也帶著不同的太醫去了好幾次。出入甯華殿的人都面色凝重,且不時有貴妃哭喊聲隱隱自內傳出,宮中人都覺出事態嚴重,苗淑儀遂命張承照帶兩個小黃門去徹夜守候打探。

  翌日清晨,張承照才回來,回稟道:「剛才任都知從甯華殿內出來宣佈:貴妃張氏薨。」

  宮內大多數人都認為張貴妃是自殺,有人說她服毒,也有人說是吞金,不能即死,所以哭鬧了許久。也有少數人猜測是皇后所為,不過,我看不出皇后在這種情況下有任何謀害張貴妃的必要。

  後來遇見張先生時,我還是未能免俗,像所有好奇的宮人那樣,問他張貴妃的死因。

  他給了我一個簡單而透徹的答案:「絕望。」

  6.追尊

  王拱辰與馮京,本朝風姿特秀的兩位狀元,一位服紫,一位服朱,各秉白笏,分守于白玉欄杆琉璃瓦的福寧殿前,神情肅穆地等候皇帝召見。

  任早春清冷的風吹拂著他們的曲領大袖,他們均目視前方,保持著長久的靜默,在一種類似對峙的氛圍下,甚至連眼睫都未曾有過一瞬的顫動。

  這幅奇異而優美的畫面下,隱藏著張貴妃以她的生命為代價引發的,與皇后最後的戰爭。

  張貴妃薨後,今上頗為感傷,宣佈當日輟朝,在甯華殿悲悼不已,還向人敘述夜賊入宮,貴妃趕來護衛,以及久旱之時刺臂血書祝辭之事。甯華殿提舉官、入內押班石全彬乘機建議今上在皇儀殿為張貴妃治喪。

  國朝儀制規定,皇后薨逝才可治喪於皇儀殿。石全彬此舉其實是建議今上追冊張貴妃為皇后。

  消息傳開,大內譁然。皇后在世而追尊貴妃為後,無異於公然損及當朝國母的顏面尊嚴。

  這日輟朝,二府宰執不得入內,禁中可能就此事發表意見的,惟有兩名因公事值宿的官員——翰林學士承旨王拱辰和同修起居注馮京。

  因與張貴妃有來往而被外放的官員中,只有王拱辰一人後來被召回京城,任翰林學士承旨。馮京這幾年則一直任館職,一年前新除同修起居注,隨從皇帝出入,負責記錄皇帝言論行止,修成起居注以送史館修實錄與正史,這是只有進士高等、制科出身之有才望者才能拜的官職。由以上兩點也能看出今上對這兩位狀元確是另眼相待。

  張貴妃噩耗傳至翰苑,王拱辰立即上疏要求追尊貴妃,而在起居院中的馮京聽見這消息,亦當即擬了章疏,稱追尊之事不可行。待今上回到福寧殿后,兩人齊齊來到大殿前,各自請求皇帝賜對。

  我承了苗淑儀之命,往來于諸閣間,幫她傳遞消息,彼時路過福甯殿,正好看見二人對峙的景象。

  問過殿前宦者,我知道他們的章疏早已傳交至今上手中,但今上卻遲遲未宣他們入內。而馮京與王拱辰像本朝每個言官那樣,均不缺乏堅持的耐心,分守在殿前東西兩端,于絕對的靜默中劍拔弩張。

  又過半晌,殿中才有內侍出來,宣王拱辰入對,而對馮京和言道:「陛下口諭:今日輟朝,不必勞動馮學士執筆,請學士回院休息。」

  馮京卻不領命。目送王拱臣入內後,他驀然在殿前跪下,一字一字,揚聲道:「臣馮京懇請皇帝陛下賜對。」

  福寧殿中一片靜寂,並無任何回應。

  馮京繼續跪著等待,直到我離開,他亦無放棄的意思。

  我此後隨公主與苗淑儀去柔儀殿探望皇后,也留於其間靜候消息。須臾,張惟吉含淚進來,向皇后稟道:「官家接受了王拱辰的建議,欲追冊張貴妃為皇后,已命他待明日與宰執商議後寫詔令。」

  「這怎麼可以!」公主當即起身,「我去跟爹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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