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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公主回答:「因為翁翁不許姑姑吃。」

  「翁翁為什麼不許?」

  「因為那時姑姑在換牙,他怕姑姑吃了蜜餞牙長不好。」

  「哦,那我也不能給姑姑。」仲針很嚴肅而堅定地表明瞭他的態度,「蜜餞吃多了牙會黑,姑姑是女子,牙黑了不好看,所以我不能給你。」

  這話一出,旁觀的殿中人都笑了。公主亦笑個不停,對仲針招手道:「你個鬼靈精!快過來,讓姑姑拍你兩巴掌。」

  苗淑儀聽了自己先就作勢拍了公主一下,笑道:「你還真好意思呢,十七歲的大姑娘了,還跟小侄兒爭果子吃!」

  這期間不斷有向皇后請安的娘子進來,見高姑娘母子在都很歡喜,紛紛留下與他們閒談。今上退朝後亦趕來,與皇后一起含飴弄孫,共享天倫之樂,看上去十分愉快。

  張貴妃一直沒露面,將近午時才姍姍而來。皇后見了亦賜她坐,且讓孫子孫女向張貴妃見禮。

  諸子施禮如儀,口中喚的是「張娘子」。今上聽見,便對他們說:「都是一家人,別那麼生分,日後就喚張娘子為『小娘娘』罷。」

  京中孩子稱祖母為「娘娘」,這也是高姑娘子女對皇后的稱呼。皇后見今上這樣說,遂目示張貴妃,讓懷中的仲明先喚她。

  仲明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依照帝后的意思喚了一聲:「小娘娘。」

  張貴妃微微一笑,又看向另一側的仲針,若有所待。

  仲針亦在看張貴妃,與她目光相觸,遂開了口,聲音清晰響亮,但喚的卻還是:「張娘子。」

  張貴妃笑容淡去,今上亦蹙了蹙眉。高姑娘輕輕拉了拉仲針衣袖,低聲糾正:「是小娘娘。」

  仲針卻擺首,朗聲對今上說:「在這宮裡,仲針只有一個翁翁,當然也只有一個娘娘。天下沒有『小皇后』,仲針也不會有『小娘娘』。」

  5.履道

  這句話無疑激起了一陣不小的波瀾,但在帝后未改容的情況下,照例悄無聲息地隱沒於各人心底。

  今上沒有再勉強仲針喚張貴妃,他沉默著,面色倒仍然是柔和的。

  高姑娘知趣地拉過此前在一旁與秋和玩翻繩花遊戲的兩個女兒,在她們耳邊低聲囑咐,於是兩位小姑娘上前向張貴妃行禮,口中都道:「小娘娘萬福。」

  張貴妃見狀,起初僵硬的表情才略為鬆動,若有若無地笑了笑,淡淡吐出一個字:「乖。」

  然後,她徐徐起身,朝皇后一拜,道:「皇后,十日後是臣妾母親生日,臣妾擬於明日前往相國寺進香,為母祈福,望皇后恩准。」

  皇后和顏道:「貴妃為母行孝,自然無有不妥,我稍後會命司輿為你備好車馬,明天一早便可出行。」

  「謝皇后。」張貴妃說,但她看皇后的眼色卻很冷漠,令人覺察不到半點謝意。

  此後,她又提出一個要求:「臣妾車輦所的傘扇羽儀均已陳舊,尤其是那一品青傘,顏色最為暗舊,若明日出行再用,恐會招致路人指點,有損皇家威嚴。因此,臣妾想借皇后車輿上紅傘一用,望皇后亦開恩許可。」

  後妃車輿儀仗有定制,紅傘僅皇后能用,張貴妃所提的是一無禮僭越的要求。而且,這並不是個新議題。她以前就曾向今上請求允許她用紅傘,今上命群臣商議決定,結果幾乎遭到所有人反對,最後只許她用青傘。明明已有定論,她卻於此時舊事重提,很像是對皇后的公然挑釁。

  「紅傘?」皇后沉吟,看了看今上,她出言問他:「官家以為如何?」

  未待今上開口,張貴妃便已先代他作答:「臣妾昨日已問過官家,官家讓臣妾來問皇后,說皇后許可便好。」

  皇后再轉視今上,未見今上否認,遂做了決定。喚過張惟吉,她吩咐道:「一會兒你去跟司輿說,明日張娘子車馬配紅傘。」

  張惟吉面露難色:「娘娘……」

  皇后微笑著,像是鼓勵地,對他點了點頭。

  其餘宮中人默默看著,都不敢妄發一言。未成想,最後竟是仲針表示了異議。

  「翁翁,」他問今上,「紅傘是任何人都可以用的麼?」

  今上一時未答,仲針便又說:「上次臣隨娘娘去金明池,見她車上紅傘很好看,就問姑姑,何不也用這顏色的傘,結果被她罵了,說紅傘只有皇后能用……姑姑說錯了麼?」

  眾人屏息靜待今上回答,而公主在這一片靜默中悄悄對仲針眨了眨眼,贊許地笑了。

  「她沒說錯。」今上終於表態,轉顧張貴妃,又道:「國家文物儀章,上下有秩,你若公然張紅傘出行,必不為外廷官員所容,徒惹物議罷了。皇后好意,你且謝過,明日出行仍用青傘。」

  皇后身邊近侍,自張惟吉以下,聞言均拜謝今上:「陛下聖明。」而公主看見張貴妃此刻表情,差點笑出聲來。我適時送上一杯新點的茶,她接過以袖掩面做飲狀,但顫唞的雙肩仍洩露了她此時情緒,終於點燃了張貴妃的怒火。

  「官家,」張貴妃略略提高了聲音,當眾質問今上:「為何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容許人羞辱我?如今,從你的女兒、孫子、姬妾,到宮中最卑賤的小黃門,誰都可以拿我取笑作樂,我成了這宮中最大的笑柄!」

  今上沒有接她話頭,只和言道:「你近日身子不大好,是不是有點累了?早些回去歇息罷。」

  張貴妃卻擺首,拒絕循他鋪設的臺階而下。她胸口起伏明顯,應是在壓抑怒氣,但收效甚微,兩目泛出了淚光,她繼續直言:「所謂三千寵愛在一身,其實只是個笑話。十幾年來,我得到了什麼?不過是三千粉黛的妒忌和朝廷百官一次又一次的指責。你金作屋、玉為籠地把我困在這座皇城中,只許我和我的家人眼前富貴,但我真正想要的,你卻從來不給我……」

  今上並不回應,但問身側的張茂則:「最近為貴妃視診的太醫是誰?」

  張先生報上太醫名字,今上道:「撤了,換個高明的來。」

  張貴妃聽見,冷笑道:「我沒病!入宮二十多年來,我從沒像今天這樣清醒過……你縱容台諫斥責我,以致芝麻大的官,都敢指著我的鼻子罵我是敗壞國家的楊貴妃!而那些稍微跟我露過好臉色的大臣,你都會將他們貶放出京。賈昌朝是這樣,夏竦、王贄是這樣,王拱辰是這樣,連對文彥博也是這樣……皇后一派的官員內侍你倒是著意關懷,先前外放的也要一個個召回來。如今,鄧保吉都回來了,但楊懷敏呢?你卻又為何不召他回宮?」

  她停了停,先看看張茂則,然後再顧未發一言的董秋和,忽又說了一句無禮之極的話:「你還真給皇后面子,連她的兩個心腹你都欣然笑納,一個隨你上朝堂,一個陪你上龍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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