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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今上召回了在慶曆八年宮亂事件中被貶黜出京的內臣鄧保吉,雖未立即恢復他入內副都知之名位,但對其好言撫慰,承諾日後會加以升遷。

  鄧保吉原是真宗朝老內臣,為人和善溫厚,在宮中人緣頗佳,與張惟吉、張茂則、裴湘等人皆為好友,而他另一舊友,已致仕的內臣孫可久聞訊後亦從宮外趕來與其相聚。

  上元節午宴上,今上特賜幾位老內臣坐,宴罷賜茶湯,留其閒談。因鄧保吉此前曾任潁州兵馬鈐轄,而歐陽修前兩年移知潁州,兩人多有往來,故今上頻頻問他歐陽修之事。鄧保吉一一回答,還讓人取來筆墨,寫下一些記得的歐陽修新近詩作給今上看。

  今上閱後嗟賞不已,又喚過公主,讓她留心品讀。

  以後的話題就集中於詩詞上。除裴湘外,孫可久也是個善吟詠,有詩名的風雅內臣。與宮中最常見的宦官不同,他賦性恬澹,對鑽營與晉升並無興趣,才逾五十即乞致仕。而今出宮外居,都下有居第,堂北有小園,城南有別墅。每逢良辰美景,便以小車載酒,優遊自適。

  讀完歐陽修詩作,今上笑對孫可久說:「聽說孫翁出宮後常與名士唱和,可否也賜新作一觀?」

  孫可久忙稱「不敢」,又道:「今日臣入宮,先往禁中走了一圈,看了看諸閣門前的春帖子。閱後實在汗顏,學士們詩作實乃字字珠璣,佳句頻出,尤勝前幾年。臣縱胡謅過幾首歪詩,此刻也全被嚇回去了。」

  裴湘聞言笑道:「孫先生過謙了。不過今年春帖子確實好看,皆因官家開恩,把前些年外放的文臣召回好幾個,故春帖子佳句也增了不少。」

  孫可久順勢感歎皇恩浩蕩,今上捋須淺笑,道:「奉承話就不必說了。孫翁難得入宮,今日就為朕寫副春帖子罷。」

  孫可久想了想,又看看身後站著的裴湘養子裴珩,再應道:「官家有命,臣自不敢違。見今日情景,倒也有了一聯,只是尾聯尚未想好。聽說阿珩由楚老悉心教導,詩也作得極好,不如便請他為我續這兩句罷。」

  楚老是裴湘的字。裴湘聽了這話連連搖頭,道:「阿珩哪會作詩,平日胡謅的不過是幾句順口溜罷了。」

  今上卻對孫可久的建議大感興趣,即命裴珩與孫可久聯句。裴珩還只是個十五歲的少年,性情率真,亦不推辭,落落大方地頷首答應,對孫可久道:「請先生先作首聯。」

  孫可久笑著提筆,在紙上寫了兩句:「振鷺於飛繞紫宸,吹笙鼓瑟玉醪醇。」

  「振鷺於飛」借《詩經·周頌》之典,意謂君子來朝,迎之以禮,用在這裡,有讚賞皇帝善待賢臣之意。

  今上看了頷首嘉許。孫可久隨即把筆交到裴珩手中,裴珩略作沉吟,便一揮而就。

  公主守在旁邊,一壁看著,一壁隨之念出這尾聯:「無人更進燈籠錦,紅粉宮中憶佞臣。」

  4.皇孫

  公主聲音不大,卻也足夠令周圍的人聽清。緊隨其後的,是一陣微妙的沉默。圍觀詩作的人唇邊的微笑都還維繫著,卻暫時未有任何言談,一個個有意無意、或明或暗地,目光都掠過了侍坐於今上身側的張貴妃。

  張貴妃肯定也聽見了裴珩的詩句。若是以往,對冒犯她的小黃門,她也許會出言斥責,也許會示意身邊的內侍代她責罰,但此刻,面對這空前的當面嘲諷,她竟然一時沒對裴珩有任何動作。在冷冷地瞥了裴珩一眼後,她開始定定地注視著今上,以此間沉默代替她的申訴和請求。

  而今上居然沒有看她。或許看了,但用的只是心裡那只眼睛。他不慍不怒,安然自若,目光從詩箋上徐徐移至裴珩臉上,面色像是被那少年黑白分明的雙眸映亮,他最後唇角上揚,引出一抹和煦如暖陽的笑意。

  「好詩。」他說。

  他是真的笑納了裴珩的詩句,甚至在裴湘代子請罪的話只說出幾字時便止住他,繼而命人取什物賞賜裴珩和孫可久。於是先前暗暗為裴珩擔心的內臣們皆松了口氣,跟著今上展顏笑,公主亦很開心,親自鋪紙要裴珩再寫一副春帖子。

  包括今上在內的眾人公然渲染著這此間和樂氣氛,均像是視張貴妃如透明。她鐵青著臉枯坐片刻,最終用衣袖拂倒了面前杯盞,以打斷殿中笑聲,然後她在眾人矚目之下站起,未施禮告退便漠然走出大殿。

  今上亦沒就此說些什麼,只讓人把杯盞碎片收拾乾淨,再對執筆側首關注著他的裴珩笑笑,溫和地吩咐:「繼續寫。」

  裴珩的詩句很快流傳到宮外,頗得士大夫讚賞,都下也有人將這詩編成歌謠傳唱,未過許久,又傳到宮中。鑒於今上已公開表示過對這詩句的寬容,宮人們亦無顧忌,因此一時間,禁中飄滿了「無人更進燈籠錦,紅粉宮中憶佞臣」的歌聲。

  最後倒是皇后對這首歌下了禁令。「文彥博施政多有可稱道處,而且,聽說燈籠錦是他夫人自作主張獻給貴妃的,他本人之前並不知曉。這兩句詩寫得過了。」她後來說,從此不許宮中人再唱這歌。

  張貴妃並未因此承她的情,對皇后依然時有冒犯之舉,而燈籠錦之事後,面對今上不可捉摸的態度,她顯得更加患得患失。

  大概出於對失寵的恐懼,早在皇祐二年,她就請今上納了她的第八妹,封為清河郡君,但這個妹妹沉默寡言,並不怎麼得寵,於是,皇祐四年,她又把剛至及笄之年的養女周姑娘送到了今上面前。

  周姑娘單純善良,且又是今上親眼看著長大的,因此倒是頗得今上眷顧,受封為安定郡君。但張貴妃此後情緒卻變得極不穩定,若今上數日不見周姑娘,她會建議他多去看她,而一旦今上當真臨幸了,她又常常會無名火起,不時打罵下人,甚至藉故怒斥周姑娘。

  這樣日復一日的憂慮煩躁狀態也逐漸摧毀了她的健康,才滿三十,已是百病纏身,容色頗為憔悴。

  兩年後,年號改為「至和」。每年元月初七,皇后養女、京兆郡君高姑娘都會帶她和十三團練的兒女入宮來探望皇后,這年也不例外,清晨即入宮,與皇后相聚一天。

  高姑娘已育有二子二女,其中兩位公子先後由今上賜名為仲針和仲明,一個七歲,一個五歲,生得極可愛,眉目之美尤甚於十三團練,公主非常喜歡,每次他們入宮,公主都會去與他們一起玩很久。

  這兩個孩子容貌不無相似之處,但性格卻迥然相異。每次入宮,略小一些的仲明總是乖乖地待在皇后身邊,或者任由娘子們搶著抱來抱去,從來不哭不鬧,也很安靜。而仲針則活潑很多,總是四處尋找可以撥弄玩耍的東西,一刻也閒不住,且極討厭人抱他,從剛學會走路時起就是這樣,若有娘子抱他,不管是誰,他一概掙扎著下來,一定要自己走。

  這次一碟蜜餞又使他們流露出了不同的個性。

  皇后于殿中賜他們每人一碟蜜餞果子,梨幹、膠棗、桃圈、烏李、沙苑榅桲、漉梨、林檎幹之類,還配有幾塊西川乳糖、獅子糖和霜蜂兒。公主看見,就故意笑著向皇后懷中的仲明伸手:「仲明,把你的果子給姑姑好不好?」

  仲明此刻正拈了一顆烏李準備塞進嘴裡,見公主這樣說,立即就把那烏李遞給了她。公主接過,當真自己吃了。仲明看見,又抓了一把蜜餞給公主,此後猶覺不足,索性撲向案上,把整個碟子都往公主面前推。

  「全給我?」公主指著蜜餞說。

  仲明點點頭,對姑姑微笑。他有一雙安寧柔和如平湖秋水的眼睛。

  公主笑著撫撫仲明的臉頰,拈了一枚桃圈喂他,然後又轉身去逗他哥哥:「仲針,你的蜜餞也給姑姑麼?」

  結果慘遭拒絕。停止分拆錦幔邊的一個鎏金銀香球,仲針回頭,盯著她直說:「仲明不是把他的蜜餞都給了姑姑麼?」

  「不夠呀,」公主笑說,「姑姑小時候都吃不到蜜餞果子的,所以現在要多多的。」

  「為什麼吃不到?姑姑是公主,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呀。」仲針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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