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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你跟文家倒真像一家人,有什麼好處都不忘給對方留著。」今上似笑非笑地對貴妃說。

  張貴妃倒不緊張,微笑應道:「文相公雖與臣妾父親有舊,但既為國重臣,臣妾安能差遣得動他?臣妾所有,皆屬陛下。文相公讓夫人送此禮,明裡是給臣妾裁衣,實則是自置蜀地方物以奉陛下,以表忠君之心。說起來,臣妾獲贈燈籠錦,全拜陛下所賜。臣妾感激涕零,無以為報,惟有再拜謝過。」

  語罷即朝今上盈盈下拜。今上亦端然受了,再扶她平身,對她笑了笑,和言叮囑:「這衣裳雖好看,但織金鏤花,太過奢侈。穿過今日,以後就別再穿了。」

  張貴妃連聲答應,再瞧瞧周圍那些本等著看她被今上斥責的嬪禦,眼波一轉,甚是得意。

  雖今上命她以後不得再穿燈籠錦衣,但這並未影響到她現在展示新衣的心情。此後不斷輕移蓮步,在宣德門樓臺上走來走去,如此片刻,忽又停在苗淑儀身邊,側首端詳苗淑儀長裙,徐徐道:「苗娘子這裙子上的花朵兒倒很別致。」

  那裙子上繡的是數朵千葉蓮。苗淑儀明白她意思,遂笑而應道:「妾不知貴妃今日穿的褙子上有蓮花紋樣,擇衣不慎,有所僭越,望貴妃恕罪。妾日後出門之前必會打聽清楚,不會再犯這樣的錯誤。」

  張貴妃佯笑道:「我只是贊苗姐姐這花樣好,並無他意,姐姐別誤會了。」

  一壁說著一壁又緩步走開,移至一側人少處,倚著欄杆悠悠看樓下山棚彩燈、五夜車塵。

  顯然适才她對苗淑儀的示威引起了公主的不滿。公主側目瞪貴妃半晌,然後喚過張承照,命他俯首,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張承照聽得捂嘴一樂,隨即點頭,輕手輕腳地後退著下了樓。

  我低聲問公主讓他去做什麼,公主說:「我有些冷,讓他去取披風來。」

  當然,這絕非真話,她雙眸裡有藏不住的笑意。但我沒追問,何況,很快地,我看見了答案。

  幾枚名為「火蜻蜓」的煙花從宣德樓下倏地飛起,接連撲向張貴妃駐足的角落。驚得張貴妃尖叫著後退躲避,但還是有兩枚火星濺到了她身上。

  結果是那蠶絲金線織就的燈籠錦上被烙出了兩個破洞,在褙子肩上,相當醒目。

  這期間公主表現得很無辜,甚至在張貴妃躲避火蜻蜓時亦隨她驚呼,自己也抱頭掩面跑來跑去做回避狀,連連叫道:「啊,啊,好害怕!」

  最後,當她看見張貴妃捂著心口,盯著燈籠錦上的破洞,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時,她停下來,轉身背對著眾人,將額頭抵在我胸前,無聲地笑彎了腰。

  8.仙韶

  三月間,宮外傳來魏國大長公主病危的消息。

  魏國大長公主是太宗皇帝第八女,也是真宗兄弟姐妹中唯一在世者,一向為今上所敬愛。她雖貴為皇女,但賢淑恭儉如《列女傳》中人物,下降駙馬李遵勖後孝順舅姑,尊重夫君,且善待駙馬姬妾,視庶子一如己出。

  後來駙馬李遵勖與大主乳母私通,事發後有言官建議嚴懲駙馬,乃至取其性命。真宗猶豫,便先把大主召來,試探著說:「我有一事想跟你說,但又擔心……」話尚未說完,大主已驚覺,立即問:「李遵勖沒事罷?」一壁說著,一壁淚流滿面,哭倒在地上。真宗因此饒恕了李遵勖,只降他為均州團練副使。

  駙馬病卒後,大主從此不禦華服、簪花飾,平日著意撫育駙馬諸子,常誡他們以忠義自守,因此,從皇帝至滿朝士大夫,無不盛讚其賢德,今上更每以她為例,教導公主守法度,戒驕矜,將來宜備盡婦道,愛重夫君,以為天下女子典範。

  這次剛一聽說她病況,今上即遣勾當禦藥院張茂則帶太醫前往大主宅診視,自皇后、貴妃、公主以下,皆至其第候問,進拜用家人禮,皇后親自奉藥茗以進大主,態度恭謹宛若大主子婦。

  太醫回奏說大主病勢不妙,今上當即車駕臨幸大主宅。此時大主病重,已不能視物,今上大悲,含淚上前親舐姑母雙目,左右人等見狀皆掩淚感泣。

  今上後來轉顧大主子孫,問他們有何願望,意在為其加官晉爵,大主卻在病榻上告誡其子:「豈可借母親之病而向官家邀賞?」今上又賜白金三千兩,大主亦堅辭不受。

  回宮之後,今上下令募天下良醫,承諾若能治癒大主即授以官。並賜大主宅禦書金字:「大悲千手眼菩薩。」又命公主手抄經書百卷為大主祈福……但這些舉措都未能延續大主生命。數日後,魏國大長公主薨,今上親臨其宅第哭奠,輟視朝五日,追封大主為齊國大長公主,諡號議定為「獻穆」。

  為表哀思,今上甚至還下詔命乾元節罷樂,宰臣皆反對,說聖誕罷樂大不吉,今上才不再堅持。

  因大主薨逝,四月中的乾元節也不像往年那樣熱鬧,雖然禮儀程序一樣不差,但皇帝神色蕭索,其餘人亦不好如以往那般喜氣洋洋、笑逐顏開。

  天子誕節,按例是宰臣率文武百僚列班于紫宸殿下,拜舞稱賀,然後宰臣捧觴入殿敬賀皇帝萬壽。禮畢,皇帝賜百官茶湯,隨後移駕入禁中,那時皇后已率眾命婦于福寧殿內外恭候。待皇帝入殿,命婦拜而稱賀,宰臣夫人亦有捧觴入殿向皇帝賀壽之殊榮,且要以紅羅銷金須帕系天子臂上,以表祝福。此後夫人再拜退出,燕坐於殿廊之左,隨即樂聲起,開禦筵。

  這日行捧觴之禮的宰臣夫人是文彥博夫人。捧觴祝酒之後,有內臣奉上紅羅銷金須帕,文彥博夫人接過,依儀系於今上臂上。待她系好後,今上向她提了一個她始料未及的問題:「這羅帕,可是燈籠錦裁的?」

  文夫人先是一愣,旋即面紅耳赤,欠身道:「臣妾惶恐……」

  今上微微一笑,和顏道:「無妨,夫人請入席。」

  文夫人拜謝,低首退去。

  此後開宴,每行一盞酒皆有笙琶歌舞及雜劇曲子助興,但今上看得意興闌珊,側首對皇后道:「獻穆公主仙逝未久,再聽這些教坊舞曲,總覺得過於喧囂。」

  皇后建議說:「或暫停合奏,單命一二人吹奏簫笛,如此,既有樂聲,亦不至於太喧囂。」

  「簫笛……」今上沉吟,似想起了什麼,他開始展顏淺笑,「記得有一年乾元節,曹郎亦曾在殿上以龍笛吹奏《清平樂》,杜姑娘以箜篌相和。笛聲清越悠揚如竹下風,箜篌空靈清冷如冰川水,兩種樂聲時分時合,配合默契,甚是悅耳,真有餘音繞梁之感。」

  皇后亦微笑道:「那時臣妾弟弟還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現在已不便上殿為陛下演奏。何況,此間亦再難覓杜姑娘……」

  今上頷首,悵然道:「是啊,如今想來,惟可感歎此曲只應天下有了。」

  一旁侍立的入內都知張惟吉聽見,含笑輕聲道:「曹郎雖不便再上殿,但他家大公子如今年紀也不大,剛滿十四而已,若於殿上演奏,或許亦不致太失禮……元旦宴集中,皇后命臣送膳食給在外等候的曹公子,臣在後苑找到他時,見他正坐在一塊山石上吹笛,那笛聲聽上去倒比教坊樂工吹奏的清靈呢。」

  公主照例坐在帝后近處,一聽提到曹評,她雙眸便如春陽映照下的碧湖水,光采熠熠,顧盼生輝。此刻越發關注今上表情,她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等待他反應。

  今上對這建議也有幾分興趣,遂問皇后:「評哥今日入宮了麼?」

  皇后答道:「來了,現隨他父親燕坐于紫宸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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