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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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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即命立於他身側的任守忠差人去請曹評,想了想,又問張惟吉:「教坊中的女子,誰的箜篌彈得最好?」 張惟吉道:「仙韶副使盧穎娘的箜篌曲尚可一聽。」 於是今上命人於殿中設箜篌,宣盧穎娘入內,稍後與曹評合奏。 須臾,有內臣將教坊箜篌移至大殿一隅。那箜篌高三尺許,形如半邊木梳,黑漆鏤花金裝畫為飾,張二十五弦,下有台座。 盧穎娘與曹評先後入殿,朝帝后施禮,領命奏《清平樂》後,二人退至一旁,低聲議妥樂章配合細節,然後各自歸位。盧穎娘跪于箜篌之後,低首斂眉,交手準備擘弦,而曹評接過御賜的橫八孔龍笛,一手持了微笑著立於殿中,未先吹奏,靜待箜篌聲起。 靜默片刻後,盧穎娘十指一旋,一串如美玉相擊、雪山流泉的樂音隨即響起,《清平樂》這支被教坊笙琶奏過多次的曲子,此時經箜篌演繹,聽來格外清婉出塵,仿若雲外天聲。 曹評待她奏完一段,才從容引笛至唇邊。箜篌聲暫停,另一脈宛如被清風拂起的悅耳旋律隨之嫋嫋浮升於大殿空中,像金獸口中逸出的淡淡一縷淩水香,那樂音仿佛帶著清晨花木味,寧和舒緩地漫漫延伸,迂回舞動著,著意聆聽之下,會覺得心思亦隨之飄浮在雲端。 一疊奏罷,二人開始合奏,箜篌笛聲交織迭現,似芙蓉泣露,香蘭迎風,聽者皆屏息靜聽,時而如觸和風細雨,時而若沐冷月幽光。 而且,不僅樂音動人,奏樂的這兩人也是極美的。曹評風儀自不必多言,那盧穎娘也只十六七光景,身姿窈窕,青山遠黛,眉目含情。曹評按笛間隙屢次轉而顧她,而她也幾番偷眼看曹評,與其目光相觸,便有緋色上臉。 不過這情景令公主蹙然不樂,到最後索性轉首不再看曹評,低目抿唇,頗有幾分怒意。 一曲奏畢,今上笑贊:「評哥小小年紀,竟把你父親的絕技都學了大半。與穎娘這一曲奏得不錯,有些空山凝雲的意思。」 殿中眾嬪禦皆隨之稱讚,惟公主一言不發。其間曹評多次看她,像是等待與她示意,但她始終冷面端坐著,目視前方,倔強地不肯再看他一眼。 此後一連數日,都不見她再提曹評或與其相關的事,直到有一天,她信步走到瑤津池邊,惘然舉目看遠處煙柳,半晌後,忽然轉身對我說:「我想學箜篌。」 §第六章 珠閣無人夏日長 1.禦史 我把公主的意思轉告了苗淑儀,她對此一哂:「她能好好學麼?肯定是胡亂學兩天后就拋在腦後,再也不碰了。」 話雖如此說,她還是向皇后提了這事,於是皇后命人選了位善於彈奏箜篌的老樂師向公主授課。而結果大出苗淑儀意料,自從開始學習後,公主無一日不練習,且視為最重要的事,幾乎所有空閑時間都用在箜篌上,因此,數月後她已彈得似模似樣了。 初時,公主對音準不甚敏感,有次獨自練習時,我在旁略作提醒,說有幾根弦似乎未調好,她便一點點調試,讓我幫她聽。後來每次練習之前都要先讓我確認音準,我為求方便,就找了支笛子,學了基本音階,她調弦時吹相應的音給她參考。公主對這種校音法很滿意,又興致勃勃地建議我學吹笛子,以便將來給她伴奏。 我知道她很期待有一天能與曹評合奏,在此之前或許會把我作為練習的對象。就我而言,這樣的初衷並不令人愉快,但還是接納了她的建議,向樂師學習吹笛。 只要她開心就好。 今上對公主的箜篌技藝很感興趣,幾次三番想看公主演奏,但公主一直不答應,若練習時今上忽然駕到,她也會立即停止,不讓父親聽見她不成熟的樂曲。 「等女兒自覺彈得略可入耳了,就會請爹爹來聽的。」她對今上說。 皇祐三年八月,苗淑儀生日那天,在母親要求下,公主終於鼓足勇氣,準備在儀鳳閣午宴後為父親演奏箜篌。 但那天直等到正午,仍不見今上駕臨。幾個過來向苗淑儀賀壽的娘子等得久了,都左右相顧,頗為疑惑。最後俞充儀忍不住說出來:「莫不是散朝後又被甯華殿請去了罷?」 苗淑儀勉強笑道:「昨日官家答應要來看公主彈箜篌的……縱不給我這點面子,女兒的事他還是會在意的。」 儘管這樣說著,她看上去也不甚放心,還是喚來了張承照,讓他去這日今上視朝的垂拱殿看看。少頃,張承照回來,說官家仍在殿內與群臣議事。 苗淑儀松了口氣,笑對諸娘子說:「不知那些官兒又不許官家做什麼事,拖了這許久。」 張承照接話道:「臣見張貴妃遣了個小黃門在垂拱殿屏風後候著,恐怕今日所議之事與她娘家有關。」 娘子們當即交換了個眼色。 「難不成,她又唆擺著官家升她伯父的官,今日又害得官家在殿上被包拯噴了一臉的唾沫?」俞充儀隨後說。 聽得眾娘子都笑了起來。 張貴妃從伯父張堯佐此前被任命為三司使,掌財政大權,諸臣大為不滿,言官因此屢次上疏。去年八月,侍御史知雜事何郯以侍奉年老母親為由,自請出知漢州。臨行前上疏彈劾張堯佐,說他驟被寵用,只緣後宮之親,不是真有才能。三司使位高權重,再往上升,便是二府宰執之位。何郯指出,用張堯佐至三司使,已是預政事,若進處二府,必將難平天下之議。最後他勸今上以社稷為重,對張堯佐應像對李用和那樣,僅以富貴處之,而不假以權,勿因寵一人而失天下之心。 今上遂有了罷張堯佐三司使之意,張貴妃窺知他意思,便又代伯父討官,想讓今上封張堯佐做宣徽使。 宣徽使也是個極重要的官職,位於樞密使之下,樞密副使之上,總領內諸司、殿前三班及內侍之名籍、遷補、糾劾等事務。還掌郊祀、朝會、宴享供帳之儀,內、外進貢名物,也是由宣徽院檢視。這是個位尊俸高的美差,而且可以借總領內諸司的機會干涉宮中事,這也是張貴妃極力勸今上封她伯父做宣徽使的原因。 後來今上終於應允。宣佈遷官詔令那天,張貴妃直送他至大殿門前,撫著他背千叮萬囑:「官家今日不要忘了宣徽使。」今上亦連聲答應,在殿上宣佈罷張堯佐三司使之職,改封他為宣徽南院使、淮康節度使、景靈宮使和同群牧制置使。不想剛一降旨,即激起一場軒然大波。 多名官員在殿上表示反對,今上置之不理。退朝之後,禦史中丞王舉正留前來上朝的諸司百官面諫皇帝,並率所有禦史台官員及諫院諫官上殿廷諍。 諸司向來是輪班上殿議事,並非人人每日皆到,這次台諫聯合集體上殿廷諍是百年難逢的非常之事。今上本已很惱火,而王舉正與禦史包拯、殿中侍御史張擇行、殿中侍御史裡行唐介及諫官陳旭、吳奎卻還輪番上前,高聲勸他收回成命,大有不達目的不罷休之勢。其中包拯措辭尤為激烈,直斥張堯佐「臱羞不知,真清朝之穢汙、白晝之魑魅」,又對今上曉之以理:「爵賞名數,天下之公器,不當以後宮縉戚、庸常之材,過授寵渥,使忠臣義士無所激勸。」 他一口氣便洋洋灑灑說了數百言,且情緒激動,邊說邊上前,逼近御座,唾沫星子直濺到皇帝臉上。今上不便躲避,眾目睽睽之下,連以袖遮擋都不好為之,只得強忍著。好容易等他說得告一段落,才拍案而起,拋下一句:「今後台諫上殿須先報中書取旨。」即冷面離去。 張貴妃之前遣了小黃門在殿后探伺,故此已知包拯犯顏直諫的事,忙迎出來向今上下拜謝罪。今上此時才舉袖拭面,責備她道:「适才包拯沖上前來說話,直唾我面。你只管要宣徽使、宣徽使,卻難道不知包拯是禦史麼?」 這話一出口,又成了遍傳天下的名言。今上此後宣佈免去張堯佐宣徽南院使與景靈宮使之職,亦為他從諫如流的美名補充了個例證。除此之外,這事也讓娘子們在談起張貴妃的時候多了條笑料。 但此刻在儀鳳閣中,張承照又說了兩句話,令娘子們的笑容瞬間凝固:「俞娘子說不定還真猜中了。臣剛才去垂拱殿,靠近大殿屏風時,曾聽見殿上大臣反復提到『宣徽南院使』,似乎也有人在說張堯佐如何如何,興許,官家在重提遷張堯佐為宣徽使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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