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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這是李都尉在今日搶春中奪得的牛頭,特意讓人送入禁中,祝公主平安康寧,永享遐福。」王務滋解釋說。

  公主與苗淑儀相顧無言。須臾,公主對王務滋命道:「扔出去。」

  王務滋一愣,不知該如何應對。

  公主又一字一字加重了語氣:「把這牛頭扔出去。」

  王務滋低首稱是,但並未有遵命的舉動。

  這時苗淑儀開了口:「李瑋送這個來也是出於好心,公主不喜歡也不必糟蹋,不如轉送給官家,他必定會很樂意收下呢。」

  於是這牛頭便被如此處理了。從下次公主見父親時今上的表情看來,苗淑儀沒猜錯,這禮物確實令他很開心,連贊李瑋有心,公主也懂事,時刻惦記著爹爹。

  公主聽了母親的話,暫時沒向今上提起自己對婚事的不滿,卻因此消沉了幾天,全不見此前活潑之態,經常獨坐著發呆,有時還會悄悄抹淚,不知是想起了她厭惡的駙馬,還是註定無緣的曹評。

  令她再次展露笑顏的人,竟是張承照。

  那日我見公主依舊鬱鬱不樂,便建議她去閣中園圃看新開的百葉緗梅。經我多方勸說,她才懨懨地起身,張承照忙於前引路,與我一起陪她出去。

  百葉緗梅亦名黃香梅或千葉香,花朵小而繁密,花心微黃,梅花葉多至二十餘瓣,雖不及紅梅豔美,但別有一種芳香,隨和風飄於閣中,沁人心脾。

  這香味似乎給了公主一點好心情,她立於殿廡下,倚著廊柱,神態恬靜,半垂著眼簾,看園圃中的侍女嘉慶子和韻果兒剪插瓶的花。

  她行動無聲,亦未開口。那兩位侍女剪梅枝之餘正閒談得開心,未曾發覺公主到來,兀自聊個不停。

  嘉慶子說:「我曾悄悄地跑到大殿外看過李駙馬,說實話,他那模樣真比學士們差遠了,穿上朝服也不像官兒。」

  韻果兒道:「他本來就不是官兒呀,他不用像別的官員那樣管事的,只領俸祿就好了。」

  嘉慶子困惑地說:「駙馬都尉不是從五品的官麼?既有個官名,總得管點什麼罷?」

  韻果兒笑道:「駙馬都尉本來就是個虛銜,官家不會讓他干涉朝政的,要說管點什麼……那就是管做公主的夫君嘍!」

  公主聽到這裡,眸光便暗了。

  我輕咳一聲,那兩位侍女回頭看見我們,大驚失色,忙過來向公主請安,一徑低垂著頭,不敢看她。

  公主冷冷地,並不說話。張承照見狀,上前幾步斥那兩個小姑娘:「背著公主瞎議論什麼呢?還淨胡說……駙馬都尉哪裡是公主的夫君!」

  公主聽他這話,微微轉首看他:「那駙馬都尉是做什麼的?」

  張承照向公主躬身,響亮地回答:「回公主話,駙馬都尉中『都尉』的意思其實是『提舉公主宅』,就是幫公主看家護院的,而『駙馬』本義為駕轅之外的馬,現在指幫公主駕車,陪公主出行,或四處奔走為公主跑腿的人。總之,駙馬都尉就是服侍公主的品階稍微高一點的家臣,任由公主驅使,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聽得嘉慶子和韻果兒忍俊不禁,悄悄引袖遮著嘴笑,而公主似乎對這解釋很滿意,亦隨之笑了笑。

  張承照見公主如此反應,越發來勁,又道:「公主下降絕非民間女子出嫁。民女出嫁要拜見舅姑,日後更要小心侍奉舅姑,須比對自己父母還要孝順,說不定,還要受兄嫂和小叔子、小姑子的氣。但公主下降可不是給駙馬家做媳婦。何謂『下降』?就是說公主像九天仙女一樣,降臨凡間,被駙馬家請回去供奉。公主進了駙馬家門,他們全家的輩分都要降一等,公主不必事駙馬的父母如舅姑,只當他們是兄嫂就行了,也不必拜他們,反倒是公主在畫堂上垂簾坐,讓舅姑在簾外拜見。那些哥哥嫂子和小叔子、小姑子更別提了,就等於是公主的侄兒侄女,他們來向公主請安時,公主若高興,就賞他們個笑臉,若是不高興,都不必拿正眼瞧他們的……」

  我蹙眉瞪了張承照一眼,示意他閉嘴,他這才住口不說了。而公主倒聽得頗有興致,追問道:「真是這樣麼?怎麼爹爹都沒跟我提過?」

  張承照道:「千真萬確,國朝儀制就是這樣規定的,『尚主之家,例降昭穆一等以為恭』。官家沒跟公主說,大概是覺得還沒到時候罷……反正還有好幾年,早著呢!」

  聽了張承照這番話後,公主的心情漸漸好起來,似乎又把與駙馬的婚約拋到了腦後,繼續享受她婚前愉快的少女時光。

  我想她自己其實也明白駙馬都尉的含義並不是公主家臣,她現在的年齡也令她有了探究婚姻奧秘的興趣,我甚至在經過她窗前時聽見過她與侍女認真地討論嬪禦「侍寢」與得寵之間的關係,但如今,她顯然很願意躲在張承照對駙馬的貶義詮釋之後,刻意忽視將來李瑋會扮演的真正角色。畢竟,接受一個不喜歡的人做「提舉公主宅」要比接受他做自己的丈夫容易得多。

  7.蜀錦

  這年上元節,今上率後妃公主駕臨宣德樓觀燈。與往年一樣,依然是樓上龍燈鳳燭,樓下火樹銀花,但當張貴妃現身于御座之側時,她那一襲錦衣,竟使這些原本堪與月爭光的華燈黯然失色。

  張貴妃著大袖長裙,絳羅生色領,加霞帔,懸玉墜子,這些都與往日常服並無異處,不同的是她外面所披的褙子。那褙子是以一種罕見的紋錦裁成,柔和垂順,頗有質感,紫紅底色,其上有用金線織成的燈籠紋樣,中間雜以蓮花圖案。整幅紋錦色彩絢麗,在燈光映照下燦然奪目,令人不可逼視。

  國朝崇尚儉素,真宗曾下詔禁止以織金、金線撚絲裝著衣服,並不得以金為飾。如今這禁令雖有鬆動,但就算在宮中,以金線織錦裁衣者仍很稀少。眾嬪禦一向關注彼此服飾,今見張貴妃如此盛裝,越發好奇,許多年輕娘子皆過來細看,口中不住讚歎,甚至以手去撫摸,目露豔羨神色。

  苗淑儀與俞充儀雖未上前打量,卻也頻頻側首去看,後來俞充儀忍不住問同來的秋和:「張娘子的褙子用的是什麼衣料?那紋樣瞧著倒新鮮。」

  秋和答說:「看樣子像是蜀地的燈籠錦……妾也只是聽楚尚服說起過,一直無緣見真品,不知有無猜錯。」

  張貴妃從旁聽見,頗有自矜之色,對秋和道:「董司飾果然有見識,這正是燈籠錦。」

  秋和淺笑著朝她略略欠身,並不答話。

  今上原本只是默然看著,聽張貴妃說出這話才問她:「燈籠錦並非宮中之物,你從何處得來?」

  張貴妃轉身向他,旋即低眉順目地輕聲回答:「這是文彥博知成都時讓人織的,後來回京,他夫人便送了一些給臣妾。」

  兩年前,災異數見,河決民流,宰相陳執中遭演官彈劾,說他無所建明,只知寄望于蔔相術士,陳執中遂以足疾為藉口辭職罷相,出知陳州。而現在做宰相的是「大宋」宋庠和曾平叛有功的文彥博。

  文彥博與張貴妃之父是故友,這在宮中盡人皆知。張貴妃父親張堯封曾經是文彥博之父文洎的門客,張貴妃這些年致力於拉攏朝臣,欲得士大夫相助,遂借這層關係與文彥博論世交,認文彥博為伯父,並常與其夫人聯絡,透露朝中信息給她,以助文彥博晉升。

  文彥博知成都後回朝,不久後拜參知政事。後來彌勒教徒王則在貝州起兵造反,今上因貝州臨近京城而深感憂慮,某日曾在宮裡對後妃說:「朝中執政大臣,無一人站出來為國家分憂,日日上殿面君,卻都沒有滅賊平叛之意。」張貴妃立即差賈婆婆出宮去把這話告訴了文彥博。文彥博次日上殿即請命前往貝州破敵,今上龍顏大悅,任命他為統軍,率重兵圍攻王則。後來果然擒敵平亂,今上便論功行賞,拜文彥博為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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