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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那天她果然著五彩花衣,戴了個咧嘴大笑的鬼面,裝扮成迎春牛的小黃門去看了鞭春儀式。我可以隨眾一起旁觀,但自始至終,都盡可能地跟隨著她。

  不過,她沒有如願見到曹評。在她張望許久後,我過去告訴她剛剛打聽到的消息:「契丹使者今日離京回國,曹公子隨國舅出城相送,不會參加鞭春典禮了。」

  雖然隔著面具,我仍能感覺到她深重的失望。

  她呆立片刻,低聲說了句:「我沒說要見他。」然後,繼續舉目看眾人擊打春牛。

  那泥做的春牛高四尺,身長八尺,象徵四時八節;尾長一尺二寸,象徵十二個月。牛身上還繪有四時八節日期時辰圖紋,旁邊則置耕犁等物。鞭春用的彩杖又稱春杖,以五色彩絲纏成,每個官吏持兩條,依官品順序環擊春牛後再圍聚拜祭焚香,而最後的儀式是擊碎春牛,眾人爭搶春牛土,且以搶得牛頭並載之以歸為大吉,此謂之「搶春」。

  而今觀禮者眾,大多又都是位尊年高者,因此後來的搶春一節皆是由年輕官吏及宗室、貴戚子弟參與,年長者僅旁觀而已。

  禮至搶春時,春牛壇下已聚滿了躍躍欲試的青年,個個都看著春牛摩拳擦掌,只待司儀發令。就在此刻,有個著紅梅色襴衫的十七八歲男子忽然發力,從人群後方拼命擠到了壇下第一排。這迅猛動作激發了被擠開者的不滿,皆對他推推攘攘,而他張開兩臂努力招架,毫不退讓,紅著臉,喘著氣,兩眼直愣愣地緊盯牛頭。

  我看清他面容後即暗覺不妙——那是駙馬李瑋。許久不見,他模樣並無太大變化,只是高了一些,也略胖一點,更顯壯實,在周圍一群宗室貴戚子映襯下,不免透著幾分粗蠻之意。

  正想勸公主回去,她卻已留意到李瑋。李瑋那衣袍的顏色簡直令她憤怒:「這麼醜,皮膚這麼黑的人竟也敢穿紅梅色衣服,真是東施效顰!」

  我啞然失笑。立春日的儀式與尋常大典不同,氣氛輕鬆,亦不要求所有官吏都穿朝服,年輕的宗室貴戚子是可以隨意選鮮豔的衣裳穿的。李瑋也許只是碰巧選了紅梅色,燕射那日他又不在,倒不一定是為效仿曹評。

  但話說回來,他穿上這顏色衣袍的效果實在與曹公子相差太遠,公主因此遷怒倒也不難理解。

  打量李瑋半晌,公主忽又自言自語地說:「這人還挺面熟的,我是在哪裡見過呢……」

  擔心她認出這沒給她留下好印象的「傻兔子」,我當即對她道:「公主,時辰不早,我們回去罷,否則苗娘子又要四處尋你了。」

  而她面具下露出的清亮眼眸此刻正盯著李瑋,帶些探究意味地思索著,她回絕了我的建議:「再等等,我想多看一會兒。」

  我只好期望李瑋不會在隨後的活動中暴露身份。

  但是,他的表現實在太醒目。春牛砸碎後,待司儀一聲令下,他便朝著春牛頭直沖了過去,左突右擋,擠倒了好幾個人,終於挨到牛頭近處,也顧不得多想便騰身向前,直直地撲了過去,把牛頭壓在身下,環臂緊緊摟住。此後再有人來,無論怎樣生拉硬拽他都決不鬆手,為保住戰果,任憑別人如何踐踏他衣袖袍裾,亦不於此刻站起。

  那牛頭此前已有個身手敏捷者碰到,原是已雙手捧住的,不料被他當面這一撲,那人竟被生生撞開,朝後摔了一跤,站直後一臉怒色,似想開罵。

  我細看之下認出,此人是張貴妃的從弟,張堯佐之子張希甫。

  李瑋這時抬了抬頭,張希甫發現是他,忽然一哂:「原來是李駙馬。難怪了,既把鑿紙錢的力氣都使出來了,叫我們怎麼敢跟你爭呢?」

  這句話說得頗分明,壇上眾人聞聲大笑,皆不再與李瑋爭牛頭,各撿了幾片春牛土即紛紛散去。

  李瑋見周遭無人,才徐徐站起,猶緊抱著牛頭,惶惶然四顧,像是怕再有人來與他爭奪。

  更糟糕的是,他現在的模樣慘不忍睹:紅梅色衣袍被踩得皺皺巴巴,滿是腳印;頭戴的襆頭碰落在地上,早被眾人踩扁;頭髮散亂,臉上多處泥汙,額上有撞破的血痕……

  我轉顧公主,不知該怎樣對她說。而她這期間一直靜默地站立著旁觀,像是隆冬冰雕一般,連眼珠都沒轉動過。

  須臾,她才緩緩開口:「我想起來了,他是那只傻兔子。」

  我觸觸她的肩,想帶她走:「公主……」

  她輕輕掙脫開來,問我:「他就是李瑋?」

  我無法再對她隱瞞,終於點了點頭。

  她一低首,兩滴淚珠從目中湧出,滑過面具五彩斑斕的笑臉,無聲地墜落於地上。

  6.駙馬

  「天下好男兒那麼多,為何爹爹給我選的駙馬卻又呆又傻?」

  公主在苗淑儀面前泣不成聲。

  苗淑儀一時無措,來不及細問她是怎樣出去看見李瑋的,亦顧不上責罰我等隨從,短暫的愣怔之後即一把摟緊女兒,陪她垂淚,含怨道:「誰讓你爹爹視你如珠如寶呢?章懿太后生前,他未曾喚過她一聲母親,知道真相後卻也晚了,天人永隔,他無法再向太后盡孝,只好竭盡所能補償舅家。高官貴爵也封了,金銀珠寶也賞了,猶覺不足,那他所能給的最珍貴的寶貝,也就只有你了。他要借你這天子女兒的下降,令舅家成為天下最富貴的家族。」

  「如果我真是個珠寶也就罷了,任他送給誰都無怨言,因為沒有眼睛,也沒有心,分不出美醜,也辨不出賢愚。」公主泣道:「可是誰讓我生為一個有知覺的人……我要去跟爹爹說,我不喜歡那傻兔子李瑋,不要他做駙馬。」

  苗淑儀擺首,勸公主說:「別去跟你爹爹爭,沒用的,這事都決定好幾年了,當時都無人能令他改變主意,何況是現在。若你去向他哭鬧拒婚,他一定會覺得你是看不起李家,是對章懿太后大不敬。這些天朝中雜事多,你爹爹本來就心緒欠佳,你萬萬不可再跟他提這事,徒惹他難過。」

  「那就沒辦法了麼?」公主依偎在母親懷中,不斷湧出的淚令苗淑儀衣襟都濕了一片,「我不想下半輩子每天都看見那張又黑又醜的臉。」

  苗淑儀淒然長歎,一邊以絲巾為公主拭淚一邊柔聲安慰她:「離你二十歲還有六年呢,且等等看罷,或許這期間發生什麼事,讓你不必嫁他,也未可知。」

  這時提舉官王務滋進來,令她們的話題暫時中斷。

  「李都尉差人給公主送來一份禮物。」王務滋欠身稟道。

  跟在他身後的小黃門高舉一個託盤上前兩步。那託盤上有錦帕蓋著,其中有物體高聳,見那形狀,我隱約猜到了是什麼。

  經苗淑儀授意,王務滋掀開錦帕,一個土牛頭呈現于閣中人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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