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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張貴妃重提此事,自然語意刻薄,但諸夫人聞後大多都忍不住笑了,窘得富夫人深垂首,不知如何是好。俞充儀見狀,悠悠瞥張貴妃一眼,再對富夫人笑道:「幫人相親倒沒什麼,只別被人拉去議親便好。」

  張貴妃當即面色一沉,銳利目光直刺俞充儀,而俞充儀佯裝未覺,從容不迫地理了理鬢角的花鈿。

  皇后此時開口對諸夫人道:「富夫人年輕,又是初次入宮,聽不慣你們這樣的玩笑話,以後可別說了。」

  諸夫人欠身稱是。皇后又微笑看富夫人:「不過夫人以後也須規勸馮學士,以後切勿再代人相親。雖然他原出於好意,欲為同僚定良緣,但對人家小娘子而言,此舉是刻意欺騙誤其終身,無異於恃美行兇了。」

  恃美行兇?這倒是個別致的說法。我再顧公主,見她怔怔地,大概也在想皇后的話。

  富夫人欠身答應,皇后讓她入座,繼續觀宴。而公主忽然起身,朝外走去。我如常跟隨,到了殿外,她轉首盯著我,含怒道:「我要去更衣,不許跟著我!」

  她已有淚盈眶,泫然欲墜。

  我默然止步。她引袖拭淚,迅速跑離我視線。

  我回到殿中。這室內依舊是衣香鬢影,歌舞昇平,此刻與皇后敘話的是幾位外戚夫人。皇后向李用和夫人楊氏問過了李瑋近況,又轉而問自己弟婦,曹佾夫人張氏:「許久不見兩位哥兒了,他們一向可好?」

  張夫人微笑應道:「還是如往常一般,胡亂讀幾頁書,射幾支箭罷了,沒什麼出息。托娘娘福,官家皇恩浩蕩,前些天進大哥為供奉官,今日夫君也帶大哥入宮來朝賀謝恩了。」

  皇后目露喜色,道:「大哥既也來了,何不讓他到此讓我見上一面?」

  張夫人道:「臣妾也想讓他來此拜謝娘娘,只是他現在十四歲,半大不小的,亦不好當著諸位夫人之面入見。适才臣妾讓他朝賀儀式結束後先在後苑殿廊下候著,等宴罷,經娘娘宣召再進來。」

  皇后笑道:「你這樣安排自然妥當,只是讓大哥在外枯等,豈不餓壞了他?」隨即轉顧張惟吉,讓他差人送些膳食給曹評。

  皇后繼續和言問候戚裡及重臣夫人,但我已無心再聽,盯著千枝宮燭,默默數著火焰跳動的次數,以此判斷公主離開的時間。

  而她一直未歸。終於我放棄等待,喚了兩個小宮女,起身出門去尋找她。

  宮女尋遍了附近內室,都不見公主在內。我不免憂慮,立即回儀鳳閣尋找,亦不見她身影。當下大急,疾步奔走於大內殿閣間,一心只想尋她回來。

  過了許久,直到宮中華燈高懸,山棚光焰輝煌,仍未見公主一絲蹤跡。我最後走到後苑,頹然坐在瑤津池畔,怔忡著凝視山棚燈火映于水中的倒影,不知何去何從。

  而此刻,忽見池上清波動,一葉扁舟自荷蓮垂楊處劃出,激起的微瀾揉碎了水中華燈金碧光影,輕悠悠地推那小舟游至水中央。

  舟上有兩人。舟頭坐著一位少女,處於舟尾的則是名少年。那少年閑把木棹,一壁徐徐撥水,一壁揚聲唱道:「畫鼓聲中昏又曉,時光只解催人老,求得淺歡風日好。齊揭調,神仙一曲漁家傲。」

  唱至這裡,他輕俯身,自水中托起一盞宮人所放的蓮花狀小水燈,微笑著遞給面前少女,然後接著上闋唱:「綠水悠悠天杳杳,浮生豈得長年少。莫惜醉來開口笑。須信道,人間萬事何時了。」

  月下煙斂澄波渺,那少年獨倚蘭棹,清歌縹緲,十四五歲光景,卻已是劍眉星目,楚楚風流年少。

  而那少女幽幽注視著他,除了接過小水燈之時,一直靜默地坐著,並不說話。當波光燈影晃到她面上時,可見她目下有淚痕閃動。

  我悄無聲息地站起,立于堤柳下,等少年把舟劃到岸邊,然後向那少女欠身,溫言道:「公主,該回去了。」

  公主站起來。那少年敏捷地跳到岸上,把舟系好,再伸手給公主欲扶她。

  幾乎與此同時,我亦向公主伸出了手。

  她猶豫了一下,最後選擇讓我扶。

  待公主上了岸,我朝那少年一揖,道:「多謝曹公子。」

  3.燕射

  我沒有問她遇見曹評的細節,她也沒告訴我,回儀鳳閣的途中我們一先一後沉默地走著,彼此離得這麼近,卻又隔得那樣遠,進入閣門前,不曾有半句對話。

  我完全可以想到曹評一曲清歌會給她留下怎樣的印象,所以,當聽到她央求今上允許她去南御苑看契丹使者射弓時,我一點也不覺奇怪。

  每年元旦契丹使者到闕,朝見畢,翌日詣大相國寺燒香,第三日詣南御苑玉津園射弓,朝廷會選能射武臣伴射,並就彼處賜宴。因後族曹氏原屬將門,族中子弟皆善騎射,伴射之臣便常從曹氏中選,最近幾年,此任務屢次交給曹佾或其從弟曹偕。曹評年歲漸長,且又一向精於騎射,遲早是會出任伴射之臣的。此番公主請往南御苑,應是曹評曾告訴她,初三那日他會隨父同去。

  今上禁不住她苦苦哀求,勉強同意,但命她於射弓場旁邊的樓閣上看,不得現身於射弓場內外,以免被外人看見。

  玉津園位於南薰門外,建於後周,又經國朝皇帝修繕,而今規模宏大,除了長五百丈,寬三百丈的射弓場外,園內亦設千亭百榭,中有水濱,林木蓊鬱,芳花滿徑,更置有一「養象所」,其中養有數十頭大象及各類珍禽異獸,因此公主平日也愛去觀賞。

  燕射那日,公主清晨即往玉津園,早早地登上射弓場邊上樓閣,坐於簾幕後等待。須臾,契丹使者與大宋伴射之臣相繼入射弓場,領銜伴射的是曹佾,他身後跟著一裹青色頭巾,穿白色青緣窄衣,系束帶,著烏靴的少年,公主一見即往珠簾前又靠攏了一些——那是曹評。

  契丹使者頭頂金冠,後簷尖長,狀如大蓮葉,服紫窄袍,金蹀躞。曹佾則著襆頭,穿窄衣,著絲鞋,腰系銀絲束帶。白皙清美的容顏,加以他溫和淡泊的目光,這一身射弓裝束竟被他穿出了文士衣冠的雅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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