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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張承照笑道:「就是這意思。官家的原話是:『等到秋涼時,你就回來罷。』這詔書傳出後,生生笑倒了幾個翰林學士。那彭乘還挺愛用這一句式的呢。後來大臣田況知成都府,那時西蜀正在鬧災荒,田況剛入險峻的劍門關即發倉賑濟,然後上表待罪,彭乘又擬詔批答說:『才度岩岩之險,便興惻惻之情。』又成一時笑料。今年彭乘得病死了,他的同僚王琪為他寫挽詞,還忍不住譏笑了他一下,在挽詞中寫道:『最是蕭蕭句,無人繼後風。』」

  公主伏案笑了半晌,才道:「原來這幾年翰林學士中也混有這樣的烏合之眾。追究起來,也是那王拱辰的錯。」

  也正因這點,令王拱辰更為天下才子名士所指摘。國朝頗重文章詞學之士,鑒於真宗朝館閣中有不少學識浮淺之人,今上特意指示:「館職當用文學之士名實相稱者居之。」為此提高入館閣的條件,一時所選皆為天下精英,故本朝人才輩出,許多大臣既有政聲,亦有文名,足以流芳千古,為國名臣。而進奏院之事導致館閣取士原則更改,雖多了純樸持重之人,但殊無靈氣,凡解經,不過釋訓詁而已,更有楊安國彭乘之徒混跡其中,長此以往,于國於社稷總是不利的。

  但這些話我只是在心裡想想,並未跟公主說。她與張承照笑語一陣,忽然又問:「但那王拱辰為什麼有這麼大的權力,想害誰就害誰呢?」

  「因為他那時是禦史中丞,就是負責監察百官的呀。」張承照回答,「禦史台的職權是糾察百官,肅正紀綱,規諫皇帝,參議朝政和審理刑獄。朝廷還規定,禦史若百日內不指摘時政,即罷為外官。就算王拱辰與別的官兒沒私怨,他也得找人來彈劾,所以沒事千萬別得罪禦史……說起百日言事的規矩,朝中還另有個笑話:禦史王平上任將滿百日,還未言事。同僚都很驚訝,但想一想,又說:『或許王禦史是有待而發,若進言,必是論大事。』有一日,終於聽說他進劄子彈劾了,大夥奔走相告,一起悄悄找來他的劄子拜讀學習,卻見他所彈的竟是禦膳中有髮絲之事。他的彈詞還這樣寫:『是何穆若之容,忽睹卷如之狀。』」

  剛一說完,張承照自己先就大笑起來,而公主未完全明白,一邊吃青梅果子一邊轉而問我:「他的彈詞是什麼意思?」

  我含笑答:「他是說,皇帝正準備進膳,禦容多麼肅穆莊重,不料忽然看見一根頭髮絲在碗碟中安然盤卷著。」

  公主當即開口笑,不意被未咽下的青梅嗆了一下,連連咳嗽。我正欲過去照料,張承照已搶在前頭為她輕拍背部,並端茶送水。

  公主喘過氣來,道:「以前館閣中人說台官不稱職,原來並非無理指責呀!」

  張承照應道:「那是!若不是台官自己確有不足之處,歐陽修與他那些館閣朋友也不至於頻頻拿這點說事。」

  公主又笑道:「說起來,雲娘關注的事也跟王禦史差不多呢。如果我不好好吃飯,她就會向我姐姐進言彈劾。等下回,我也讓爹爹封她做禦史。」

  雲娘即她的乳母韓氏。很快聯想到苗淑儀,公主又說:「姐姐也是呀,如果覺得我不聽她的話,就會去向爹爹或孃孃彈劾我……不過她的官兒比雲娘大,就封她做禦史中丞吧。」

  我聞言低首笑,公主看著我,故做嚴肅狀:「你笑什麼?你也常幹壞事,有時我不想寫字讀書,你也會去告訴我姐姐……可以算是個侍御史知雜事。」

  我收斂笑意,朝她畢恭畢敬地躬身,道:「公主,請恕臣直言。臣竊以為,公主遷臣為翰林學士更為妥當。」

  「為何?」公主問。

  我回答:「因為臣要隨時準備應對公主垂詢,為公主講解經義,更每日值宿,不時受命為公主代擬內制文章詩詞……」

  「咚」,一聲輕響,是公主把一枚青梅擲到我兩眉之間。「你又在拿我取笑!」她嗔道,但那一抹佯裝的怒意,很快消失在其後笑靨中。

  我撫著眉心只是笑。她凝視我片刻,忽然說:「不過,懷吉,你那麼好學,如果沒有入宮,今年你十八歲,也可以去考狀元了罷?如果舉進士,要做翰林學士真是不難的。」

  我笑容消散,心中五味雜陳,不辨悲喜。

  公主再展開那張朝報,看著上面的奏名進士名單,又微笑道:「但是如果那樣,我就不會認識你了。或許只能在爹爹禦集英殿召見新科進士時,登上太清樓遠遠地看你一眼,在心裡想:『這個狀元郎還挺好看的。』如此而已。」

  §第五章 神仙一曲漁家傲

  1.狀元

  公主設想的這情景,果真發生在三月,當然,那好看的狀元郎並不是我。

  崇政殿殿試後數日,今上禦集英殿,此次貢舉的最終結果便在那裡唱名宣佈。按慣例,彼時後宮女子可以隨皇后登上與集英殿相鄰的太清樓,一睹新科進士風采。

  那日太清樓上布彩幕珠簾,皇后御座設于樓東,公主坐在她身邊,宮眷於其後依序列座,唯張貴妃授意親從內侍另設座于太清樓西側,彩幕繡扇,色彩樣式皆與皇后所用的相近,從樓下望去,似兩宮並列。

  此次入宮參加唱名儀式的舉子約有四五百人,分成兩列進來,陸續在集英殿前站定肅立,皆著白色襴衫,青天麗日下,滿目衣冠勝雪。

  唱名時辰到,禮樂聲止,舉子與旁觀諸人皆屏息靜氣,等候殿內的皇帝拆號宣佈進士名。

  少頃,今上親自宣讀的狀元名字經由六七衛士齊聲傳臚,響徹大殿內外:「進士第一人——江夏馮京。」

  舉子隊列內漾起一陣漣漪般的輕微騷動,之後有一位年輕士子自內走出,不疾不緩,邁步朝殿中行去,身形秀逸,意態從容。

  太清樓上的宮嬪大多按捺不住,紛紛傾身向前探視這新科狀元,無奈隔得略有些遠,他不久後又進到集英殿中,具體眉目宮嬪們不及看清,忍不住相互顧問:「你看清楚狀元郎的模樣了麼?」

  此刻在皇后身邊侍立的內殿承制裴湘笑道:「這位狀元郎的儀容相貌,可能是國朝有史以來的狀元中最好的。」

  裴湘是本朝最有才華的宦者之一。他的養父,真宗朝內侍裴愈善吟詠,有詩名,裴湘本人亦愛讀書,再經裴愈悉心培養,少年時文采已堪比進士,如今在秘閣供職,負責圖書校理,職務幾近文臣。明道年間,今上禦便殿,試進士詩賦,一時興起,遂命一旁伺候的裴湘做試題。裴湘欣然領命,一揮而就。閱讀其詩賦後,今上嗟賞,左右中人亦為之動色。從此後但凡殿試,今上都會命裴湘在側伺候,不時為他查看進士試卷,傳報答題內容。因此新科進士的情況,裴湘也相當瞭解。

  他這句話,激起女子們一片嬉笑驚呼,個個眸色流光,越發好奇了。苗淑儀從小在宮中長大,看過好幾屆的進士,這時開口問裴湘:「比起十九年前的王狀元如何?」

  她是指王拱辰,如今距他天聖八年及第時已有十九年。

  裴湘答道:「王侍郎那時才十九歲,雖然俊秀,但略顯瘦弱青澀,似一株青竹。現今這位馮狀元比他那時稍長幾歲,丰姿秀美而無清寒氣,立於眾舉子中,如盛開的唐棣般炫目。」

  皇后聽了微笑道:「裴承制書畫皆佳,形容起人來也跟作畫似的。」

  「臣惶恐……」裴湘含笑欠身:「臣只是如實回答苗娘子問話……馮狀元才學也是極出眾的,在殿試之前的鄉舉、禮部試中皆為第一,加上今日唱名結果,那是真正的三元及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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