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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張承照立即點頭應道:「確實討厭。若他沒鼓搗出這麼多事,公主現在哪還需要背這些文章呢?所以公主應該清楚他是好官還是壞官了吧?」

  公主笑道:「害我背這麼多文章,當然是壞官了!」

  這理由聽得我忍不住笑,但還是向公主說明:「公主,大臣的好壞不能用讓你背書的多少來區別,人之善惡也不是僅以一兩事就可以判定的。何況惡人一生中可能會做幾件好事,而好人這輩子也難保不會做出一點傷害到別人的糊塗事。王拱辰勤學、誠信,這些都是他的長處,以前曾有一些為人稱道的政績,請辭狀元和引皇帝袍裾進諫甚至已傳為佳話,但後來對新派大臣的攻擊,尤其是進奏院一事他做得過分,既屬朋黨之爭,也是為泄私憤,害了大批館閣名士,現在和將來,都會有很多人因此罵他。」

  公主好奇地問我:「時不時地聽人說起進奏院之事,但我一直不知道那究竟是怎麼回事。王拱辰是怎麼害蘇舜欽等人的?」

  「臣以前在前省伺候,常聽文臣議論,這事來龍去脈臣很清楚!」張承照不待我回答,即興高采烈地開口對公主道。

  公主也就吩咐他:「那你說罷。」

  張承照便開始敘述:「當年范相公招引一時才俊之士,聚在館閣……公主知道館閣是做什麼用的麼?」

  公主道:「館閣就是史館、昭文館、集賢院和秘閣,在其中供職的人負責修史、修書和管理書籍文獻等等,有時也會向爹爹講解經義。」

  「不僅如此,」張承照解釋說,「館閣還兼訓生徒,是朝廷儲材擢用之地。任館職的人,往往幾年後即可致身兩制,做知制誥、中書舍人或翰林學士,再往上升,還有可能入二府,做宰相或樞密使。也正因這樣,要入館閣異常艱難。通常是取進士前五名,放到外地先做幾年官,前三名一任回,四五名要經兩任,回到京中,經朝廷重臣薦舉,再由皇帝下旨召試,又考一回,過關了才能入館閣任職。當然,除此外還有歲月酬勞,特恩除職的,但本朝禮眷文士,官家尤其重視科舉,如今非進士出身不能得美職,所以館閣中人也由此分出了等級,進士出身、又經召試的自視甚高,往往比那些特恩除職的狂傲放浪。」

  公主微笑道:「蘇舜欽那些人,一定是考進去的進士了?」

  張承照點頭,繼續說:「對。蘇舜欽原是相門世家子,他的祖父蘇易簡是太宗朝的狀元,官至副相參知政事,父親蘇耆官至工部郎中,而他的外公王旦是真宗朝宰相。他原本因父蔭獲得過一個縣尉的官職,但他不屑為些末微官,辭職而去,參加貢舉,中了進士。後來經范仲淹薦舉,應召試獲館職,除集賢校理,監進奏院。入館閣後他結交的朋友大多都是像他那樣考進去的有才望之人。這些人都支持范相公國策,雖然皆是君子党,但素日疏狂慣了,指點江山,睥睨權貴,又常嘲諷禦史台官員不學無術,越發激怒了與范相公、杜相公失和的王拱辰。何況館閣為儲材之地,現今與他作對的士人,很可能是日後的朝廷重臣,所以他一直想把館閣名士貶逐出京,但苦於未覓到對策,直到後來進奏院開秋季賽神會……」

  「是每年春秋兩季京城裡的人開的那種賽神祭祀會麼?」公主問。

  張承照道:「是。都人借此開宴聚會原是習俗。蘇舜欽那時就按進奏院慣例賣了一批故紙,自己又出了十千錢,準備宴請他那些館閣名士朋友……」

  「是只請考進去的那些吧?」公主笑道。

  「沒錯。」張承照順勢奉承,「公主真是冰雪聰明,一猜就中!當時有個太子舍人,名叫李定的,也想參加進奏院的賽神會,但被蘇舜欽一口回絕,還笑對他說:『食中無饅羅畢夾,座上安得有國舍虞比?』饅羅畢夾,是蕃人羊彘肉餅;國舍虞台,指的是國子監博士、太子中舍、虞部、比部員外這些用來蔭補高官子弟的官職。言下之意是,我們宴會只請清流雅士,你這樣像蕃人肉餅那樣上不得檯面的高官子弟就不必參加了。」

  公主大笑:「把人比作蕃人肉餅,這讓李定臉往哪擱呢……他咽不下這口氣,一定會報復了。」

  張承照拍掌道:「可不是麼!李定懷恨在心,雖未去參加賽神會,卻在宴席中安插了眼線。那些館閣名士也不謹慎,酒酣之時,史館檢討王洙命人召兩軍女妓雜坐作樂,殿中丞、集賢校理王益柔更即興作了首《傲歌》,詩中有兩句說:『醉臥北極遣帝扶,周公孔子驅為奴。』」

  公主聽後頓現怒色,斥道:「想讓皇帝去扶他?這也真不像話!」

  張承照旋即自擂一耳光,道:「臣一時不慎,直言轉述,請公主恕罪。」

  這一句公主聽了尚且惱怒,今上聞說時的心情可想而知了。我此時欠身,勸公主說:「此乃王益柔少年狂語,原是無心之過。」

  好在公主急於聽以後的事,倒沒就此多作計較,擺手說:「算了,反正後來他也吃到了苦頭。承照繼續說罷。」

  張承照遵命,又道:「李定的眼線剛聽到這句就出去告訴了他,李定當即去找王拱辰,轉述此事。王拱辰迅速入宮面聖,舉報進奏院之事。官家大怒,立即命皇城司去捕捉宴會上的人。當時汴京街道上都是手持兵器、騎馬疾馳去捕人的內侍,臣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滿城喧然,大呼小叫的聲音連宮中都能聽到。」

  「全捉到了?」公主睜大眼睛問。

  「那當然,」張承照眉飛色舞地說,「那些館閣士人都是書生,哪能反抗!不一會就全被抓到牢裡去了。然後王拱辰率禦史台彈劾蘇舜欽監主自盜,王益柔謗訕周孔,王洙等人與妓女雜坐之類,要求官家一一治罪,甚至請官家誅殺蘇舜欽和王益柔。而韓琦力諫,說陛下即位以來,未嘗做過誅殺士大夫這樣的事,一旦遽如此,必將驚駭物聽。」

  公主點頭道:「他們雖然是狂妄放肆了點,但也不至於要讓他們掉腦袋。」

  張承照道:「公主真不愧是皇帝女,與官家想的一樣。後來官家將蘇舜欽除名為民,其餘名士皆貶官外放,館閣頓時為之一空,好長一段時間內要修書、修史、解經都找不到合適的人,朝報也停了許久。因一時找不到那麼多進士中出類拔萃者補入館閣,官家又有意懲才士輕薄之弊,王拱辰之黨遂承意旨,援引了幾個樸純無能之人進去……」

  公主忽然雙目一亮,問:「那個楊安國,就是這時候補進去的麼?」

  張承照笑而頷首:「對,對,那個活寶就是這時補入館閣的。」

  我一聽楊安國名字,也不禁想笑。這人才疏學淺,言行鄙樸,每次為今上講讀經義,常雜以俚下廛市之語,以致宮內侍臣中官,一見其舉止,已先發笑。一日,他為今上講解「一簞食一瓢飲」,操著滿口鄉音說:「顏回甚窮,家中只有一羅粟米飯,一葫蘆漿水。」另外一次,又講《論語》中「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一句。脩是幹脯,十條為一束。古人相見,必執贄為禮,束脩乃贄之薄者。這句話原是說,「從帶著束脩薄禮來求見的起,我從沒有不與教誨的」。而楊安國的解釋則是:「官家,昔日孔子教人,也須要錢的。」今上聞言一哂。翌日遍賜講官,其餘眾人皆懇辭不拜,唯楊安國坦然受之。這些事早在宮內傳為笑談,連今上在為公主講解《論語》時也曾含笑提及。

  「此中可笑之人不只有楊安國,」張承照又道,「館閣內剩下的彭乘也是個妙人啊!進奏院之事後,翰林學士出了個缺,官家想從館閣文臣中選一個補進去,實在找不到太好的,就挑了年紀最大的彭乘。後來他為官家擬文章誥命,遣詞用句尤為可笑。有次一位守邊關的元帥請求朝覲,官家召來彭乘,跟他說了自己的意思,讓他草詔回復,後來彭乘在批答之詔中這樣寫:『當俟蕭蕭之候,爰堪靡靡之行。』」

  公主大為不解,顰眉問我:「這句話好晦澀,是什麼意思呢?懷吉你能懂麼?」

  我微笑道:「臣也只能猜測。或許他是想說,等天氣涼了便可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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