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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公主把這花瓶擺在閣內最顯眼的地方,以致今上一進來時就發現了。

  「這梨花開得倒好,只是瓶子不配。」今上說,「花跟瓶子都是白的,但又不是一個色調,花兒雪白,越發顯得瓶子髒,且又有缺口,甚是礙眼。快去換一個罷。」

  「女兒哪有可換的花瓶!」公主沒好氣地回答,「爹爹明明有好的定州紅瓷花瓶卻不給我。」

  今上奇道:「爹爹哪裡有定州紅瓷花瓶了?福甯殿你常去,難道曾在那裡看見過麼?」

  「福寧殿是沒有,但甯華殿有呀!」公主拉著父親的袖子嗔道,「爹爹偏心,賜定州紅瓷花瓶給張娘子卻不給女兒,女兒當然只好隨意找個破花瓶來插花了。」

  今上眉頭一皺:「甯華殿有定州紅瓷器?」

  公主點頭:「是呀,很多人都看見了。」

  今上驟然起身,邁步出門。公主追過去,待不見父親身影,即回頭顧我,俏皮地朝我吐了吐舌頭。

  翌日,宮中所有人都聽說了今上在貴妃閣中怒砸定州紅瓷器的消息。

  據說今上一進甯華殿貴妃閣即四處打量,似在找尋什麼。後來看見張貴妃剛擺出來的紅瓷花瓶,問她此物從何而來,張貴妃回答說是王拱辰所獻,今上大怒,斥她道:「我曾告誡你勿通臣僚饋送,你為何不聽!」言罷即提起柱斧將花瓶砸碎。張貴妃嚇得花容失色,跪在地上謝罪,今上便讓她跪著,好半天後才讓她起來。

  「爹爹會這樣生氣,我都沒想到。」公主後來對我說,「其實我只是想讓他罵張娘子奢侈,會引來宮中人效仿,不許她用那花瓶,給她添添堵,也給你出出氣。」

  我為她拈去附在她眉梢的一點飛絮:「公主不必為臣做這些事。琉璃盞之事已經過去很久了,何況當時,也並未對臣造成什麼不良影響。」

  公主擺首道:「可是,一想到她那樣欺負你,我就很生氣,比她欺負我時還生氣。」然後,她一握我的手,認真地說,「以後誰再欺負你,一定要讓我知道。我知道你會深呼吸,可是我就是想保護你。」

  8.朝報

  三天后,張承照把一份朝報送至我面前,很高興地告訴我:「官家讓王拱辰回瀛州了。」

  朝報是由進奏院編輯的新聞文卷,記錄皇帝近期的詔旨、起居,官吏的任免,臣僚的章奏、戰報等,經樞密院審核後,進奏院再傳抄謄寫,報行天下,傳給朝中諸司及各地官員閱覽。

  我展開今日這份一看,見上面所列昨日新聞中第一條便是:「禮部侍郎、翰林侍讀學士、龍圖閣學士王拱辰離京,兼高陽關路安撫使,仍知瀛州。」

  這倒是在我意料之中。今上既然已知他向張貴妃進獻定州紅瓷器之事,盛怒之下必不會再留他做京官。

  真是可惜,他其實並不像個佞臣。我心下感歎。也許是孤立無援的情況下見張貴妃主動示好,故投桃報李,何況他一定知道此前所為會在中宮心裡留下何等印象,於是以一份厚禮流露他對後宮之主的傾向,怎奈做得太明顯,犯了今上大忌。

  朝報所載消息極為簡略,章奏也只取幾句重要的。再往下看,大多是某人罷去,某人遷除,某人入對之類,稍微特別一點的,是關於殿試的消息:「上擬於三月乙巳,禦崇政殿,試禮部奏名進士。」下面羅列了禮部奏名前十名進士名單。

  張承照湊頭過來,一邊瞟朝報,一邊觀察我臉色,須臾,道:「現在的朝報都不好看了,什麼事都用一筆帶過,毫無細節。如果是蘇舜欽提舉進奏院時,寫王拱辰離京這條,一定會在下面敘述今上怒砸定州紅瓷器的事。這禮部奏名的進士,也多半會在每人名字下面附加一兩句介紹……」

  他這話倒沒說錯。當年蘇舜欽主編朝報,對重大事件敘述甚詳細,語言簡潔,但又能講清前因後果,有時甚至於後附以評論,不過也因此被人彈劾,說他妄加議論於朝報內,然後上進呈皇帝,下傳播四方,既是越次言事,也是企圖為君代言。最後今上命中書門下與樞密院擬定朝報模式,進奏院不得妄改,於是朝報便成了如今這樣簡單的樣子。而蘇舜欽被構陷到除名勒停,「永不敘複」的地步,其中一部分原因,也是他主持朝報工作,遴選新聞及章奏內容傾向新政一派,從而得罪了不少人。

  我擱下報紙,問張承照:「你怎會拿到今日的朝報?」

  他笑道:「我今日有事去找在進奏院侍奉的兄弟,見他正在整理朝報,準備發送到諸司。我瞥見上面有王拱辰的消息,想你一定感興趣,就順了一份來。」

  我不禁一笑,卻還是沒忘告誡他:「以後別再隨意拿了,我們現在在後宮做事,被人知道我們看朝報可不好。」

  他擺手道:「你放心好了,以我的身手怎會被人發現?只要你不說……」

  話音未落,卻聞一人陡然推門進來,揚聲笑道:「我可發現了!」

  我們都有一驚,好在很快發現進來的是公主。

  她快步走到我面前,伸手問我要朝報:「給我看看,否則我就告訴別人。」

  我只得把報紙給她。她垂目一閱,先就看到王拱辰那條。看完,她有些困惑地問我:「這個王拱辰是不是好人?爹爹跟我說過他請辭狀元之事,直誇他誠信,但他送張娘子那麼貴重的花瓶,又不像是好官幹的事呀……」

  世道人心,在她如今那一雙清澈的眼眸裡只有黑白兩色,對朝中士大夫,她也只會用「好官」或「壞官」來加以區分。所以她的問題令我頗為踟躇,一時難以尋到合適的解答方式。

  倒是張承照先開了口:「公主,聽說官家這兩日讓你背誦《岳陽樓記》和《醉翁亭記》?」

  「是呀,」公主很苦惱地說,「好難背啊。我背了一天,似乎記住了,但睡了一覺後起來,發現那《岳陽樓記》我腦子裡只得一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醉翁亭記》更慘,只記得太守樂來樂去,為什麼樂卻怎麼都想不起來了……爹爹還要我明日背給他聽,怎麼辦?我好想撞牆呀!」

  張承照躬身傾聽,不住做同情狀,但隨後說出來的話對公主來說簡直像是威脅:「公主多保重,背書也不能累著,否則明天怎麼繼續背《滄浪亭記》呢?」

  公主大驚:「還要背《滄浪亭記》?」

  張承照道:「不錯,臣琢磨出官家給公主背誦的文章是怎麼選的了。」

  公主忙追問:「那是怎麼選的?」

  張承照一指朝報上王拱辰的名字:「這王拱辰害了誰,官家就讓你背誰的文章。」

  公主愕然。張承照又繼續解釋:「當年王拱辰彈劾范仲淹的朋友滕宗諒,說他貪污公使錢,令他謫守巴陵郡,折騰來折騰去,最後把范仲淹也貶到鄧州去了。第二年滕宗諒修好岳陽樓,便特意請范仲淹寫了《岳陽樓記》。然後王拱辰又指使下屬和朋黨彈劾歐陽修,一次沒參倒,又來第二次,終於把他貶到滁州去了,結果歐陽修在那裡寫下了《醉翁亭記》……所以接下來,官家一定會讓公主背《滄浪亭記》,因為蘇舜欽跑到蘇州去寫這篇文章,也全拜王拱辰所賜。」

  公主聽了,一聲歎息:「這王拱辰真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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