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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當然笑了,」張承照說,「滿座賓客都在笑,他哪會不笑!也因這一笑,王拱辰自然對他更有怨氣,說不定,還會覺得是歐陽修故意帶他去讓眾人嘲笑的罷。後來行新政時,歐陽修做諫官,頻頻向官家上疏檢舉朝中小人,乃至抨擊禦史台官員,說台官『多非其才,無一人可稱者』。既然說無一人稱職,自然也包括當時做禦史中丞的王拱辰。這些年來,歐陽修與他那一干才華橫溢的朋友沒少拿王拱辰的文筆說事,明裡暗裡常譏笑他這狀元名不副實,這次歐陽修更公開在章疏裡這樣說,所以王拱辰大怒,橫下心要跟新派大臣們作對。奏邸之事後他笑著說出『一舉網盡』的話,也許是覺得多年的怨氣一下子出盡了,他能不高興麼?這一網打盡的不僅是支持新政的館閣才俊,也是一直以文字刺激他的歐陽修的朋友們……第二年,歐陽修盜甥一案之前,他便先指示曾經的下屬劉元瑜彈劾歐陽修,說他與館閣之士唱和,陰為朋比。現在想來,外甥女之事,只怕他也曾暗中做過點什麼。」

  「那麼蘇子美呢?」我又問他,「雖然他主持進奏院事務時可能有議論侵及禦史台的時候,但似乎並未攻擊過王拱辰本人。如今大家都說王拱辰彈劾蘇舜欽主要是為令杜衍罷相,但若無私怨,王拱辰怎會對今上讓蘇舜欽削籍為民的決定都不滿,堅持請求今上殺了他?」

  張承照點頭道:「是呀,我也覺得奇怪呢!其實他們以前私交也不差,也是結識多年的了。當年蘇舜欽進館閣做集賢校理,還是王拱辰附范仲淹議,聯名薦舉的呢……譏諷王拱辰的話,蘇舜欽似乎也沒說過,但王拱辰一定要拿他開刀……」他想了想,忽然傾身過來略微靠近我,笑道:「有次我因公去翰苑,見學士們正聚坐閒聊,正說到王拱辰害蘇舜欽的事,有位學士說:『他對蘇子美這樣狠,莫不是子美與他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大家聽了,都哈哈大笑。」

  我沒有再接他的話。回憶王拱辰風儀,只覺十分惋惜:外表那麼清雅脫俗的人,竟陷入意氣之爭,放不開那點心胸,終致為公議所薄。面對如今的處境,不知他會否因當初的一念之差而後悔過。

  仲春十五日為花朝節。在張貴妃建議下,今上命皇后率眾宮眷赴宜春苑賞花,並請外命婦同往,午間賜宴于苑中。

  這日席間,張貴妃對一位默默坐著、神情寂寥的官員夫人尤為關注,特意遣身邊內侍過去問候夫人,宴後賞花,又邀那夫人同行,並親手摘下一枝瑞香花,插在夫人冠子上,和顏悅色地與她交談,和藹友善的神情簡直令那夫人受寵若驚。

  張貴妃娘家的幾位誥命夫人常入宮,我是認得的,而今日這位夫人卻很面生。貴妃少見的待客熱度令我覺得異常,於是讓張承照去打聽那夫人的身份,他很快帶回答案:「那是王拱辰家的薛夫人。」

  我明白了張貴妃的用意。

  不久後宮中發生的一件事從另一角度證實了我的猜想。

  那天公主說想吃青梅果子,而儀鳳閣中已沒有了,張承照遂自己請命前往禦膳局取。過了好半晌才回來,呈上青梅後即不住以袖拭眼角。

  公主訝異道:「你怎麼掉眼淚了?」

  張承照聞言,「撲通」一聲跪倒在公主面前,哭道:「臣沒用,在外受人欺負,給公主丟臉了。」

  公主便問他:「誰欺負你了?」

  張承照道:「适才臣從禦膳局取青梅回來,途經內東門,見前面有幾名小黃門推著個小車堵在門前,走得慢騰騰的。臣擔心公主久等,便好聲好氣地跟他們說:『幾位小哥可否略走快些,或先讓我過去。』誰料他們跟吃了火藥似的,回頭就罵了臣幾句。臣還想跟他們講道理,就說:『我是遵福康公主之命出去辦事的,公主還在等著我覆命,還請小哥通融一下,讓我先過去。』哪知他們竟大聲嚷嚷:『我們可是為張貴妃做事。公主怎麼了?公主能大過貴妃?說起來,貴妃還是公主的娘呢!』」

  公主一聽,頓時無名火起:「放肆!他們真敢這麼說?」

  張承照啄米似的不住點頭:「是,是,確是這樣說的。臣聽了也生氣,就跟他們理論,說公主連對苗淑儀都只稱姐姐,她張貴妃哪來的福分敢說是公主的娘。他們說不過臣,竟想動手打臣,臣一著急,手擋了一下,不小心把一個車上的箱子碰倒,掉了下來。這時賈婆婆從宮內趕來,正好看見,頓時惡向膽邊生,劈里啪啦批了臣的面頰數十下,說:『這裡面裝的可是連宮裡也沒有的寶貝,砸碎了你十條賤命也賠不起!』」

  「啊?她竟敢打你?」公主蹙眉怒道,「這個肥婆子,越來越可惡了。」

  「可不是麼!」張承照聲淚俱下,「臣受點委屈倒沒什麼,只是看他們如此蔑視公主,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他們今日敢打臣,明日還不知會對公主怎樣呢……」

  公主受他一激,當即拍案而起,正欲說什麼,我止住她,道:「公主,暫且忍忍,想想官家教你的話。」

  她一愣:「什麼?」

  我提醒她:「深呼吸。」

  公主不由失笑,怒意退了些去。

  我轉首對張承照道:「他們雖蠻橫,但你也未必無一點錯罷?必是你看他們只是小黃門,用呵斥的語氣命他們讓道,才激起他們不滿的。」

  張承照有一抹轉瞬即逝的羞赧,然後還想狡辯,我揚手示意他閉嘴,道:「我請求苗娘子調你過來,可不是想讓你為公主惹是生非。後宮與別處不同,一點小事,都可能鬧得無法收拾。若你不知收斂,妄圖借公主聲勢四處招搖,不如從哪裡來回哪裡去罷。」

  這是我首次以如此嚴厲的語氣跟他說話。他愣怔了好一會兒,才轉頭看公主,哀求道:「公主……」

  公主此刻似乎也明白了,作勢深呼吸,然後笑對張承照道:「爹爹讓我生氣的時候深呼吸,再想一想。現在我想通了,不生氣了。」

  張承照頗失望,也不再哭了,看看公主,再轉顧我,忽然又說:「其實,我是想起當年張娘子和賈婆婆陷害你的事,才更咽不下這口氣。大家都是辛苦為公主做事,憑什麼要被她們打來罵去往死裡整呀!」

  公主聽了這話,眼睛又睜大了:「你說什麼?張娘子和賈婆婆陷害過懷吉?」

  張承照立即響亮地說是,我想制止他,但公主卻轉而命我住嘴,令張承照說下去,於是他不顧我阻攔,把當年琉璃盞之事一五一十地全告訴了公主。

  公主聽後很安靜,沒有明顯的怒氣,垂下眼簾思索片刻,忽然追問張承照今日之事:「賈婆婆說你碰倒的箱子裡裝的是宮裡也沒有的寶貝,你可知道是什麼?」

  張承照回答說:「後來她打開查看過,是一個醬紅釉色的大花瓶。」

  「醬紅釉色?」公主想想,道:「莫不是定州紅瓷器?聽說定窯瓷器紅色的極少,燒制不易,顏色深淺極難把握,所以很貴重。爹爹不欲宮中用物過奢,已下令不許定州進貢紅瓷器。張娘子這花瓶又是從何而來?」

  張承照道:「瞧那架勢應是從宮外運來的……也許是她那從伯父張堯佐尋來討好她的罷。」

  公主不語,眼眸悠悠轉動著打量四周,須臾,笑著吩咐張承照:「你去後苑給我摘一束梨花,然後再找個白色的粗瓷花瓶插上。」

  張承照愣了一下:「用白色的粗瓷花瓶?」

  「對。」公主道:「花瓶越難看越好……最好有破損的缺口,如果沒有,你就砸一個出來。」

  張承照迅速摘來梨花,但尋那符合公主條件的花瓶倒頗費工時。最後終於跑出去,在一個廚娘的房間裡找到了,砸好公主需要的缺口,歡歡喜喜地插上梨花獻給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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